冬至消寒,畫素梅一枝,為瓣九九,日染一片。瓣盡而八十一畢矣,則春深,圖中梅色玄沉,簾外草色青青。
于是梅花漬香,山茶流紅,麥苗綠潤,山色空滢。
甯和八年初春,衣衫樸素的少年牽着一匹黑馬行走在大山深處。
從徽州到空沉,他越走越遠,身邊人說的話也越來越難懂。
偶然有砍柴人經過,會用聽不懂的方言與他搭話。
他靜靜的聽着,盡力扮演好一個雲遊四海的浪子。
趕了兩三個月的路,少年曬黑了許多,他用一塊面罩捂住臉龐,隻一雙眼睛清淩淩的露在外頭。
他走了很遠的路,看到了很多風景。
他在山腰遇到一頭雄壯的犬,威風凜凜,皮毛皺皺巴巴的,很長,一看就是浪迹江湖的犬,他感覺它與自己很像。
若是師父在,大概會沖那隻狗大喊一聲“陳十八”,然後樂呵呵看着狗來追他們,運氣不好的話師父還會摔一跤,一邊叫他的名字一邊喊救命。
若是衛姜在,可能會揪着他的袖子催促“快走快走它要咬人了别和它對視”,等走遠了,再扔一塊粟餅給狗吃。
陳十八想着想着,唇角會悄悄露出一抹微笑。
隻可惜,他們都不在。
他雖然不通文墨,也知道這沿途的景色好看。
隻是走過了十七州,再找不見那一株綠萼梅了。
夜色朦胧,山眠枕月,陳十八常常随便躺在樹枝上就安睡了。
趕路時,他會用路邊撿來的枝條練劍。
陳十八還記得師父生前說過:“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江湖上那些老東西都觊觎咱們家的燕山劍。若有朝一日為師受了重傷,你懶得贍養,就把我送去空沉千山墨欽門,那裡有一個谷神道長,俗名叫做司空白,他是我的摯友,他會給我養老。”
陳十八覺得自己很愚鈍,師父說這些的時候他不懂,不明白離别即将來臨。
後來與衛姜分别時他也不懂,就沉默着看她離開。
他們都是聰明人,都預感到了分離,隻有他,什麼也不明白。
可是他沒有辦法,在他沒有能力奪回那把燕山劍之前,他隻能向前走,不斷地向前走。
他想了很多,若是谷神道人不願傳授他武功,他就苦練金光劍法,再四處斬殺土匪,用實戰來提高劍術。
師父一生快意恩仇,活得恣意,隻有提到谷神道人時會有些惆怅。
就算為了師父,他也要來見一見谷神道人。
陳十八走了很久,在某一個春夜,終于到了鹿山。
鹿山是空沉千山的主峰之一,地勢險峻,山路難行,墨欽門就在山巅。
山腳下有一塊石碑,上镌“鹿山”二字。
陳十八出神地望向山巅,那裡雲霧缭繞,隐隐看得見檐角與燭光。
他一刻也沒有耽誤,直接踏上青石階,一步一步地朝山上走去。
晦暗的月光流瀉在潮濕的石階上,山間浮起夢境似的霧霭。陳十八在霧中踩碎枯葉,背上的刀劍互相碰撞,發出铮然的金石之聲。
他腳程快,一個時辰以後,陳十八終于爬上山頂。
此時已是深夜,山頂風聲很大,春寒料峭,冷風吹幹他額頭滲出的薄汗,他忽然覺得冷極了。
墨欽門的山門在夜色中影影幢幢,看得不甚分明。
路的盡頭,一位姑娘身着青衣,手持長柄荷葉燈,燃燭于内,清光熒熒,恰如鬼火。
山林湧動,似有仙子踏月而來。
“來者何人?”清冷的嗓音響徹山野。
陳十八聽出這姑娘的内力深厚,于是拱手而拜:“平州陳家七郎亭洲之徒陳十八,求見谷神道人。”
那姑娘上前幾步,陳十八聽到她的聲音帶笑:“陳先生之徒?師父沒有說錯,果然是故人來了。”
她又問:“尊師在何處?想是山路難行,先生在山下?”
陳十八的喉嚨動了動,那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堵住了,讓他喘不過氣,口中一片血腥。
他低下頭:“師父已經仙去了。”
“什麼?”姑娘的聲音有些詫異。
勁風拂過,一個白色的身影掠過那個姑娘,輕盈地落在陳十八面前:“他是幾時去世的?因何而死?”
這位想必就是谷神道長了。
陳十八夜能視物,他看到道長穿着單薄的道袍,頭上戴着蓮花冠,裝扮樸素簡單。
他穿着道袍,仙風道骨,一雙眼睛霧蒙蒙的,像是看不清。
他側耳聽着陳十八的動靜,視線卻落在茫茫的山野中。
果然是看不見。
陳十八躬身行禮:“晚輩陳十八見過道人,家師身負燕山劍,賊人為了奪走燕山,便殺了我師父。”
谷神道長的呼吸紊亂了。
他閉上眼睛,微微仰頭,好像在竭力整理情緒。
“燕山劍……是誰殺了他?”他的聲線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