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寶費力地把那個人拽了出來。
他身上的白衫被污泥染髒了,但是那面皮倒是好好地貼在臉上。
身材雖然清瘦,但是隔近看,也能看出來是個男子。
兩人跪在地上,看起來如同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一樣,好像在照鏡子,看起來十分怪異。
兩人沉默許久,還是阿寶先開口:“你……你是誰?”
他收緊拳頭,低着腦袋,卻沒有說話。
阿寶百思不得其解:“你為何……為何對我如此了解?你……為什麼幫我?”
這事簡直太匪夷所思,阿寶都不知從何問起:“你是南華宗派來的?”
那人終于答話:“不是。”
“是不是我師父給你錢,讓你跟着我?我也有錢,你行行好,别跟着我呗。”
那人搖頭:“我不是。”
眼前的人是個鋸嘴葫蘆,阿寶隻能把其他的猜測說出來:“你是幽影堂的人?那你也沒有必要幫我到這份上。”
“我……不是幽影堂。”
阿寶拍手:“這麼猶豫,那你肯定就是!”
遠處有腳步聲,阿寶壓低聲音:“我給你的錢也不算多,你怎麼就這麼拼命呢?”
見她執意認為自己是幽影堂的人,他也不再狡辯。
阿寶絮絮叨叨:“多謝你幫我,可是這太危險了,你被那些人抓到,他們會弄死你的。”
腳步聲又近了。
他警覺地拉起阿寶,無聲隐進黑暗的檐下。
等聲音遠了,他才松開手。
“你看,現在外面都是南華宗的人,甕中捉鼈,咱們怎麼離開?”
那人側頭看了阿寶一眼,輕聲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會在這裡?”
阿寶同樣看着他:“因為,我把平城逃跑的路線都想過了,這裡還不錯。”
月光晦澀,她的眼睛卻好像琉璃珠一樣會發光,熠熠生輝。
有些人,思緒是相似的。
連選擇逃跑的路線都一樣。
打更的梆子聲由遠及近,現在已是亥時二刻了。
阿寶蹑手蹑腳地走近木門:“我得回去了,但是外面都是他們的人,怎麼出去啊?”
那人走到阿寶身後:“别急,我帶你出去。”
院子裡有一株梧桐樹,他走到梧桐樹下,輕輕取出一把長劍,背到身後,又來到阿寶身邊。
晚風搖曳着樹影,發出嘩嘩聲響。
他聲音很低:“得罪了。”
烏雲遮住月光,他攬住阿寶的腰,施展輕功。
還沒聽到衣角聲響,他們就離開了那座小院。
晚風獵獵地吹過阿寶的耳朵,她緊緊拽住他的衣裳,直到遠離了那片區域,才敢擡頭看他。
“你的輕功好生厲害!”
她小聲驚呼。
他抱着阿寶,足尖輕點黑瓦,在夜色中起起伏伏。
上次被人這樣抱着,還是數月前逃婚的時候。
那時她被幽影堂的人緊緊夾在腋下,一身金銀珠寶硌得生疼,還不敢多說一句話,生怕影響别人。
但是這個少年的輕功明顯高出很多,帶着她都遊刃有餘。
片刻後,少年把阿寶放在在一處寂靜的樹下:“你朋友在哪裡?我送你過去。”
阿寶仰頭看他。
當時他坐在船上看不出來,現在才發現,原來他長得很高。
他臉上還有污泥,面皮微微發皺。
阿寶伸出手,輕輕撚了一下他的腮邊。
少年身體抖了抖,卻沒有躲開。
手裡扯下來一塊薄薄的面皮,後腰涼絲絲的,剛才被少年抱着,衣衫都浸濕了一半,少年都濕透了,肯定更冷。
阿寶從懷裡掏出手絹遞給他:“前面不遠處,清風客棧。”
他猶豫一下,接過手絹,沒有擦拭臉頰,隻握在手心裡:“我送你去客棧。”
因為今夜是燈火節,阿寶穿着粉色的羅裙,頭發梳成雙鬟髻,看起來俏皮又可愛。
阿寶蓦然湊近少年,歪着頭看他。
她的目光認真,少年渾身僵硬,不敢動彈。
“烏湛……”
她輕輕念着劍柄上的刻字。
少年特險若平地,獨倚長劍淩清秋。
經年未見,你可還記得,微塵裡,風霜雪雨,曾有一個劍客,他的佩劍。
他不由得屏住呼吸,目光落在她身上,在觸及到那雙黑亮的眼眸時,又克制地收回。
阿寶的視線從長劍轉到他斑駁的臉上:“大俠,你叫什麼名字?”
從元佑十二年始,烏衣巷口,分别時那場的梅花雪紛紛揚揚,下了好多年,直到這個夏夜,雪花落在眉心,終于融化。
少年神色專注認真,比天上的星子還耀眼。
“我叫,陳十八。”
故人相見,還記否。
阿寶眨了眨眼:“十八?”
她緩慢的咀嚼他的名字。
心神仿佛被一隻小貓撓着,他不自覺抿了抿唇。
你,還記得嗎?
“你在幽影堂排名十八嗎?幽影堂的真是藏龍卧虎,你這樣高的功夫,竟然隻排十八位。”
陳十八站在她面前,沒有點頭,也沒有否認。
這次她沒有聽錯,卻已經不記得了。
他叫十八,是因為師父撿到他的時候是七月十八。
阿寶不再追問,指着遠處:“呐,清風客棧,你帶我過去吧。”
陳十八點頭,在腰側擦了擦袖上的污泥,然後力道很輕的抱住她。
“我們小聲一點,悄悄進去,被别店家發現了。我住二樓,就是那個小院子……”
陳十八輕盈地落在廊上,宛如一隻敏捷的貓。
大多數房間都熄燈了,隻有一間還搖晃着暖黃的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