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雨點織成朦胧的雨簾，兩個人影逐漸靠近屋舍。

陳十八取下牆上挂着的笠帽，三兩步沖到院門，才發現不是阿寶，而是楊大姐和一個老人。

“小公子，這是餘老人。”

陳十八微微颔首，然後扶着老人走進裡屋。

楊大姐點起蠟燭，餘老人摘下鬥笠，慢騰騰地脫下蓑衣，露出一張清瘦矍铄的臉。

他看起來年紀已經很大了，眼眶深陷，卻莫名有一種精神氣。

餘老人看向楊大姐：“去，給我熬一碗米粥來，老頭子還沒吃飯呢。”

楊大姐讪笑一下：“是是是，這就給您熬粥，您老幫忙救救這姑娘。”

餘老人咳嗽一聲，拖來椅子坐下，右手搭在翠容的手腕上，雙目微阖。

陳十八靜靜看着他，下盤無力，不像是個練家子。

片刻後，老人睜開眼，慢悠悠看向陳十八：“你走開一點，擋住燈光了。”

陳十八向旁邊挪動一些，免得擋住蠟燭。

老人掰開翠容的眼皮，又捏了捏她的脖頸。

“老人家，我妹妹如何了？”

他捋了捋花白的胡子，黑色的眼眸微微顫動，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太陽落山的時候，我看到你們從山上下來。”

陳十八一怔，想起下山時的情景，垂下眼眸，左手緩緩摸向腰間：“怎麼了？”

老人輕哼一聲：“飛絮平波，好俊的輕功。你是昆侖派第幾代弟子？”

昆侖派？

陳十八回憶一下，他與這個門派并不相識，身邊隻有寒川師兄會昆侖劍法，但昆侖劍法是前朝一個已經覆滅的門派所創，并不叫昆侖派。而他的輕功，一半承自靜荷師姐，一半承自那些年的逃跑經驗。

他不動聲色：“敢問，老前輩是？”

老人翻起翠容的手：“此女指尖有繭，脖後有紋身，乃下賤女子。你與她厮混，你師父是誰，就是這麼教你的？”

一股怒氣萦繞心間，陳十八冷了臉：“我不是昆侖派的人，她是我妹妹，你若敢再出言不遜，我就殺了你。”

老人一愣：“你不是昆侖的人？那你為何會飛絮平波？”

陳十八眼睛微眯：“輕功罷了，不值得誇口。倒是你，關節靈活，像是習武之人，但是下盤如此虛浮，難不成，你是昆侖派被廢了武功的除名之人？”

老人似乎被戳中心事，怒目圓睜：“你——”

正在此時，楊大姐推門而入，端着兩碗熱粥：“餘老人，小公子，喝點粥吧，這菜幹是我今年才晾曬的，可好吃了。”

餘老人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來，下不去，他瞪了陳十八一眼，又對楊大姐道：“老頭子我要施針，你自去忙你的。”

楊大姐心道，這老人家大概不想讓旁人偷師，便朝陳十八勾勾手：“走吧，咱們出去。”

餘老人不耐煩：“你讓他出去了，這裡這麼黑，誰掌燈？”

楊大姐倒是好脾氣，仍舊笑着：“聽您老人家的，小公子，你幫他掌掌燈。”

眼見楊大姐出去了，餘老人轉身看着陳十八：“你究竟是哪門哪派的弟子？”

陳十八毫不猶豫回答：“虛陽門。”

餘老人點點頭，眸子裡露出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你是公孫浮圖的兒子？”

他是公孫浮圖的祖宗！

惡心惡心！

陳十八險些把腸子都嘔出來，他語氣冷淡：“不是。”

餘老人從腰間摸出一個小包裹，将包裹打開，裡面是一排銀針。

他絮絮道：“若不是看你會飛絮平波，我才不會救這個姑娘。我封住她的心脈，讓血液流動緩一些。說來真怪，被烏癞蛇咬了的人，半天就得去見閻王爺，這姑娘隻是血液逆流，竟好像沒有中毒……莫非，她也是習武之人？”

陳十八移過燈盞，輕聲道：“她不會武功，可還有性命之憂？”

老人瞥了他一眼：“死不了。”

雨打屋檐，老人慢吞吞地施針。

看着天色如墨，陳十八越發心急。

等到老人拔出烏黑的針，陳十八拱手行禮：“多謝前輩相救，方才是我無禮，前輩需要我做什麼？”

老人将針收起，用帕子淨手：“我也不需要你做什麼，我隻問你，你師父，是不是……”

陳十八本就挂念衛姜，心急如焚，老人家講話的速度又慢，他皺着眉頭，用眼神催促餘老人。

注意到陳十八着急的目光，餘老人隆起兩道稀疏的眉毛：“小子，你很着急？”

陳十八實話實說：“我有個同伴，去大葫蘆山找望蛇門，雨太大，我要去找她。”

餘老人頓了頓，看向窗外的暴雨：“罷了，你去尋你的朋友，我家去了。”

陳十八匆匆給楊大姐說明原委，楊大姐也很擔心，便把蓑衣給他，讓他快去快回。

狂風驟雨，電閃雷鳴，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

跑得可真快啊。

餘老人站在檐下眺望遠方，縱然那裡一片漆黑，他也可以想象出村落的模樣，青山起伏的弧度。

三十七年。

他在景州，天子腳下，已經住了三十七年，這裡的一草一木都銘刻于心。

這三十七年，他遠離了塵世，遠離了江湖，遠離了昆侖的一切，隻做一個性情古怪的孤獨老頭。

他老了，恩怨情仇，刀光劍影，都不能再讓那顆老朽的心激蕩半分。

隻是前夜風起，吹來遠方的飛鳥，帶來波濤的訊息。

餘老人摸了摸自己的腿，因為天氣驟變，膝蓋隐隐作痛。

歲月是不可戰勝的敵人，他已經不是獨步天下的昆侖弟子，再也不能越過那小小的葫蘆山。

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餘老人緩緩閉上眼，一字一句道：“陳，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