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叢中沒有阿寶。
陳十八心髒猝然下沉,他身後背着烏湛,手裡握緊燕山,腳步平緩:“阿寶?你在哪裡?”
風遇從花,紫色的野花搖曳着,倒映在陳十八的瞳孔裡。
一人高的野花後面冒出一顆毛茸茸的頭:“在這裡!”
她臉上有血,偏偏笑得燦爛,像一朵不知愁苦的葵花。
陳十八晃了晃身體,眼睛定定地望着花叢中的少女。
師父大仇已報,此生再無别的牽挂。
隻護她平安。
隻為她平安。
阿寶探頭探腦:“虛陽門的人沒跟過來吧?”
陳十八露出一個慘烈的笑:“别怕,公孫浮圖死了,他們不敢來。”
他笑着,偏偏眼底有淚。
阿寶看出他心痛,伸手撫住他的胳膊:“要是難受,你就哭吧。”
陳十八搖頭,他并不想哭,隻覺得心口難受:“你傷口嚴重嗎?我這就帶你去望月宮。”
阿寶活動肩膀:“我的傷不重,倒是你,我看公孫浮圖刺了你好多劍,你可還好?”
“無妨。”
這人最會強撐,阿寶拿起剛才用來蓋眼睛的手帕,輕輕按在肩上的傷口處。
傷口的血液已經凝固了,陳十八不知她要做什麼,就見她的力度越來越重,直到傷口微微開裂,滲出殷紅的血珠。
陳十八捏住她的手腕:“傷口裂了,不要碰,那邊有止血草,我去摘一些給你。”
阿寶反手拉住他的袖子,手有些發抖,卻硬是把手帕按在他的嘴唇上。
與公孫浮圖纏鬥許久,陳十八米水未進,嘴唇有些幹裂。
血液滋潤了幹涸的唇瓣,像一把火,從頭頂一直燒到腳底。
陳十八站在阿寶身前,眸色晦暗。
“怎麼了?”阿寶仰頭看着他。
陳十八隐約猜到了什麼,她一次又一次地叫他喝血,這是為什麼?
“阿寶,你的血……是不是有什麼特殊之處?”
晚霞餘晖,在她的眼裡灑滿燦爛的碎金,微風吹起鬓邊碎發。
“陳十八,如果我說,喝了我的血,你就會功力大漲,你會吃掉我嗎?”
她笑着。
陳十八定定地望着她,一些細碎的片段從腦海裡劃過。
那年離開獸場,她給他吃了藥;梅花樹下分别,她特地給他留了藥瓶;南華宗奉她為少主,她卻想要逃離。
電光火石間,陳十八蓦然想到一個場景,但是那個片段劃得太快,他捕捉不住。
回憶還沒有找到對應的畫面,身體卻已經做出了反應。
陳十八伸出手去抓阿寶的袖子,被她輕巧躲過,他讪讪停在原地。
怪不得夏日苦熱,她一直穿長袖的衣裳。
她的胳膊上有傷,那些傷口,是為了取血。
歲月的霧霭纏繞不斷,就像卦象變化不休,透過迷霧,他似乎看到一生中最重要的人重疊的模樣。
阿寶躲開陳十八的手,轉頭就由。
她哼着不知名的歌謠,頭上的小辮子晃啊晃,夕陽在地面落下長長的剪影。
眼淚一下子都就出來了,心裡空缺了好大一塊,一直往外漏風。
陳十八跟在她身後:“你給我和翠容吃的藥……是用你的血煉的?”
青山白雲,微風徐徐。
阿寶沒有說話,陳十八喉嚨幹澀:“我幫你殺了衛無涯和衛靈。”
這是他最擅長的。
阿寶摘下一支王不留行:“算了,我不想和他們有任何牽連,我隻想去天都看一看。”
不是原諒,隻是厭煩了。
在春山的這十幾年,養育之恩已經還清了。
陳十八卻不這麼想,他盤算着,等護送阿寶到天都落腳,再回到徽州春山,把衛無涯和衛靈都抓起來,廢了他們的武功,要怎麼處置由阿寶決定。
兩人都受了傷,走了一會兒,忽見兩人踏着輕功而來,正是李長仙和紀柯羽。
昨夜公孫浮圖放了煙火後,不僅有其他門派圍捕陳十八,還有三四個宗門人要上望月宮尋找陳十八的身影,都被打退了,一直到現在才抽出空來。
“十八,你如何了?”
陳十八回頭看了一眼阿寶:“多謝宮主挂懷,我并無大礙,隻是我這位朋友受了傷。”
李長仙問:“方才我們收到了飛鳥令,說公孫浮圖已經離世,虛陽門與陳家債清,公孫浮圖……已被斬殺嗎?”
“是。”
頭皮驟然發麻。
執掌望月宮十餘年,李長仙是親眼見證過公孫浮圖最風光的時刻,那時的江湖别說挑戰公孫浮圖,便是見到虛陽門的飛鳥也會避之不及。
如今卻是,變天了。
李長仙舒了一口氣:“既然虛陽門不再為難,那也就罷了,你們随我們回去療傷。”
李長仙帶着阿寶,紀柯羽帶着陳十八,四人回了望月宮。
或許是撐了太久,一到屋内,陳十八就暈了過去。
他緊閉雙眸,唇角溢出一縷血絲,右手緊緊握着燕山劍柄。
望月宮的弟子費了好大力氣才把他擡到床上,然而手指不可扳動半分,隻得任由他抱着燕山。
屋内醫師診治,屋外一群人叽叽喳喳:“這就是陳十八……”
“方才飛鳥傳信,他殺了公孫浮圖……”
“公孫掌門一向德高望重,會不會有什麼麻煩啊……”
或是感歎,或是擔憂,陳十八聽在耳朵裡,然而身體卻動彈不得。
他不想給望月宮惹麻煩的,可是先前中了日月樓的幻術,又被公孫浮圖所傷,他實在起不來身。
燕山在手中,隻有這樣,他才有片刻安甯。
意識漸漸混沌,他想,阿寶呢,阿寶的傷處理了嗎?
衛姜,你可還記得我……
此時阿寶已經重新處理了傷口,又換了幹淨衣裳。
翠容坐在廊下抹眼淚,阿寶在一旁好聲好氣哄着:“我沒有丢下你,隻是出去看看,你瞧,我不是回來了嗎?”
翠容癟嘴:“你都受傷了,哪裡好好的?”
“真的不痛,一點感覺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