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潺潺,翠容百無聊賴地坐在水榭中。
侍女端來一碗牛乳:“姑娘喝一些吧,今兒個都沒有進餐。”
“我不喝。”
已經過了七八天,翠容的傷口好了許多。
近身伺候她的姑娘叫做月牙兒,笑起來唇角有個小梨渦,她應當不是千秋閣的人,做事麻利,手腳靈活,性子很好。
月牙兒嘟起嘴:“姑娘不喝,放到晚間壞了就可惜了。”
“那你喝吧。”
月牙兒就等這句話,咕咚咕咚喝了:“好姑娘,怪不得你這麼瘦呢,你該多吃一些,平日裡的菜都叫我吃了。”
過了一會兒,她又端來香茶。
“姑娘喝嗎?”
翠容擺擺手。
天上白雲密布,雲朵肥碩,偶有漏出來的一角,湛藍如瓦,可以掬藍天洗臉。
金獸小爐裡盤旋升起香,袅袅娜娜。
翠容昏昏欲睡,就要進入夢鄉,身後卻傳來極重的腳步聲,震得整個水榭都在發抖。
她回頭看去,蓮鬼生大跨步走進水榭,劈手奪走月牙兒手中的香茶,幾口喝了個精光。
翠容托腮看他,他額角有汗,素日幹淨整齊的衣衫也亂了,隻是神色不算惱怒。
蓮鬼生喝完香茶,唇角還挂水漬,見翠容安靜看他,不由得得意一笑:“你猜我做什麼去了?”
“去見陳十八了?”
蓮鬼生也笑了,上挑的桃花眼如同狐狸一般:“猜對了,給你個獎勵。”
他信手一抛,扔出個什麼東西來。
翠容沒接,任憑那東西骨碌碌在地上轉動。
是個玉骰子。
蓮鬼生斜倚在美人靠上,目光在翠容臉上遊蕩:“不枉我多方打探,怪道陳十八身邊能有如此美人,原來是救風塵的戲碼。”
翠容凝視着玉骰子。
玉骰子,锉角媒人,花樓裡玩耍的把戲。
“陵城興光樓,我也聽說過,沒想到你竟然是豔名遠播的花魁娘子。”
蓮鬼生不是什麼好人,他這樣說話,就是為了羞辱翠容。
翠容垂了垂眼眸,彎腰将玉骰子撿起來:“我不是陵城人。”
蓮鬼生饒有趣味:“那你怎麼到陵城做伎子?”
“甯和七年夏,雍州大旱,那年我十歲,爹娘餓死了,把我托付給族叔。秋天,族叔也快餓死了,把我賣給了人牙子。其實人牙子也快餓死了,想把我煮吃了。我跟他說,你做慣了買賣人口的活計,應該知道,南邊有個陵城,賣一個人,能得五兩銀子;賣一個女人,能得十兩銀子;賣一個漂亮女人……”
翠容沒有再說下去。
蓮鬼生有片刻的怔愣。
他生來富貴,母親将他視為掌上明珠,千嬌百寵着,從來沒有讓他受過一點苦。
長這麼大吃過最大的苦頭,就是被陳十八教訓了兩次。
蓮鬼生将信将疑道:“那你可以賣藝不賣身啊,做一個清倌人,攢夠銀票贖身。”
晚風吹起碎發,額頭一陣搔癢。
翠容把玩着那個玉骰子,熟練地擲在桌上:“蓮公子去過花樓嗎?”
蓮鬼生悠閑地撚起一顆葡萄:“當然去過。”
“和她們睡過覺嗎?”
葡萄掉落在地。
蓮鬼生漲紅了臉:“你……你無禮!”
翠容眉眼彎彎,仿佛在笑一個無知孩童:“是蓮公子以往去的花樓告訴你,樓裡可以有清倌人嗎?”
蓮鬼生不知翠容為何發笑:“對啊,她們賣藝不賣身,志向高潔,彈奏的琵琶也很好聽。”
淮州湖光山色,那些女孩蒙面彈琵琶,與他嬉笑打鬧,是一段很美好的回憶。
翠容收斂了笑色,背過身去,極輕地說道:“你什麼都不懂。”
蓮鬼生歪臉看她:“你生氣了?做妓的是你,又不是我,你生什麼氣?”
脊背微微僵直。
分明是很無知的一句話,可是那一瞬間,翠容真的想捅死眼前的人。
他無知,所以他說出的話惡毒。
翠容不會咽下這口氣,妓子再微賤,也是有爹娘會喘氣的活人,也有自己的氣性。
況且,在興光樓時,翠容就不是一個好性子。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趴在欄杆上,輕輕唱起歌:“明月光婉轉,海棠娉婷紅,郎君西廂下……”
聲音是刻意拿捏的,柔軟清淺,猶如潺潺溪水。
那時她就是靠着這首歌,迎得滿堂喝彩,也引得阿寶來聽。
唱了幾句,翠容住了口。
蓮鬼生正聽上了頭,連忙問:“怎麼不唱了?你之前在陵城就唱歌嗎?那确實挺好聽的。”
翠容扶了扶鬓發:“沒有琵琶,不想唱。”
“有的!”蓮鬼生指了指水榭外的小丫鬟,“那個誰,明月是吧,你去閣樓取琵琶來。”
月牙兒搖着雙環髻去閣樓找琵琶了。
翠容将那顆玉骰子抛上抛下:“要玩骰子,沒有酒怎麼行?我身子不适,蓮公子,勞您大駕,取一些梅子酒來好嗎?”
蓮鬼生解開他那件華美的披風:“你受了傷,喝什麼酒。”
翠容挑了挑眉:“興光樓裡,别說身子不适,就算是隻剩一口氣了,媽媽叫你起來陪客,那就是非起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