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很多很多年以後,翠容會無數次想起這個輾轉反側的夜晚。
許多事情就是從今夜開始發生逆轉的。
後來,二十歲的翠容會想,如果那一夜她沒有那麼沖動,事情發展的軌迹會不會有變化,那些失去的人是否還可以回來?
可惜沒有重來的機會了。
那夜,她想了好多事情,從自己有記憶開始一直想。
孩提時期,她家也有庭院,院子裡種了青蔥的香樟樹,那是父母準備給她打嫁妝的。
香樟樹下有秋千,她坐在秋千上,父母看着她笑。
後來幹旱來了,香樟樹枯死了。
偌大的庭院換不回一把糟糠,父母也餓死了。
最疼愛她的叔叔,曾經把她抱在懷裡給她吃糖的叔叔,哭着把她交給人牙子。
他的嗓子沙啞,仿佛說一句話就要吐出一口幹沙,跪在地上求人牙子:“好官人,我求求你,這是我家唯一的獨苗苗,你把她賣去為奴為婢都好,隻求給條活路!”
人牙子牽着她,從幹涸的河床上一直向東走。
路太遠了,人牙子都快走不動了,想一口鍋把她煮了。
那時翠容回想起叔叔的話,她想活着。
于是,翠容說,你把我賣去花樓吧,你知道的,我漂亮,我能賣很多錢。
人牙子哭了,他說,小姑娘,你比我狠,這世道,要狠才能活得下去。
亂世人命賤,三十兩白銀,她便同興光樓簽了死契。
進了興光樓,其實也沒吃飽飯。
鸨母說,姑娘你生得好,千萬不能吃多了,若是胖了,客人就不喜歡了。
她說,這樣秀麗的眉毛,這樣一雙水眸,以後就叫你翠容吧。
恍惚如隔世,原來,她不叫翠容。
可是她已經想不起爹娘給自己取得名字,那些人還是這樣呼喚她,陵城的富商,南來北往的商人,都愛挂她的牌子。
他們紙醉金迷,他們唱着□□花。
他們不知道,在西邊,一州之隔的雍州城已經是無間地獄。
在興光樓的日子,有時候很好過,有時候沒有比雍州好很多。
她一直忍着,為了父母,為了族人忍着。
直到明月死了。
翠容不解,這些嫖.客來取樂也就罷了,為何要害人性命呢?
明月啊,明月……
那幾乎是她的姐姐啊……
她哭得眼睛快瞎了,她問鸨母,明月姐姐的胳膊呢?
沒有人回答她。
大病一場,鸨母也将她扔進了那個房間。
有個客人她認識,陵城的秀才,蘇長君。
還有她不認識的,一身白衣的公子,模樣清俊,叫做吳骞。
還有一個穿着金縷衣的貴公子。
真貴啊。
拼着一口氣,翠容從那個房間裡活了下來。
貴公子隻來一次,頗為嫌棄,不知去向何處。
吳公子來了幾次,也覺得無趣,便去做他的生意了。
獨獨蘇長君,食髓知味,成了興光樓常客。
他們是害了明月的兇手。
翠容偷了馬房的獸藥,下在蘇長君的酒水裡,一次又一次。
她要他死。
或許是有預感,蘇長君最後來的那天,有一個客人在他前面來了。
翠容無心接客,一心想着如何殺了蘇長君,便三言兩語将客人打發走。
她想,最後一次了,要讓蘇長君血債血償,可惜隻殺了蘇長君一個人,不夠給明月償命。
蘇長君死的時候,翠容很痛快。
高高在上的舉人相公,毒發時也會扭動如蛆蟲。
她想,若是到了地下,爹娘嫌棄她賣了身,她就去找明月。
明月不會嫌棄她。
在地府裡,她們能坐在一起,說起過往的事。
蘇家人将她打了個稀巴爛,痛斥她勾引舉人,又公然行兇。
翠容心想,該挨打的人,是蘇長君才對吧?為什麼要打我?
血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孰是孰非已經不重要。
沒關系的。
瀕死之際,翠容聞到了香樟樹的味道。
意識模糊時,雨水也沖刷不淨眼淚。
有人将她破爛的身軀扛起來,為她贖身,為她上藥。
娘親啊,爹爹,你們不會嫌棄我的,所以才派人來救我,對吧?
淚水無聲無息地滲入枕頭,連哭泣都是靜默無聲的。
翠容轉頭,借着月光看阿寶的臉。
她睡得安詳,唇角結痂,像不谙世事的孩童。
翠容又聞到了香樟樹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