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孑然。
衛姜仿佛獨自一人站在山間,枯坐成塵。
恨嗎?
當然是恨的。
這麼多年的折磨,她剝絲抽繭地探尋真相,一步一步走到天都,她自然恨衛無涯。
可是,春山山巅,宗門弟子的陪伴,還有那些或真心或假意的照顧,她也親身體驗過的。
年少時,她曾經情真意切地,将衛無涯當做自己的師父。
他再壞,也曾将她抱在肩頭,讓她眺望徽州的山水,他曾撫摸她的額頭,眼神滿含愧疚。
他受了報應,已經死了,到如今這一步,她還能恨誰呢?
衛姜緩緩轉身,望向天都的方向。
都城實施宵禁,夜幕下,繁華的天都寂靜如同巨獸。
獨有一處,天都中心,燈火通明。
她微微眯起眼睛。
那裡,是皇宮。
衛無涯已死,要尋仇,還得是那至尊位子上的人。
陳十八猶豫上前:“衛姜,我把他的屍體埋了?”
衛姜點頭:“埋了吧。”
一回生二回熟,陳十八利落動手。
衛姜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靜靜地眺望天都,她用了十八年才走到這裡。
山風吹起碎發,也帶來身後的血腥味,陳十八沉默地挖坑,沉默地将衛無涯推到坑裡。
這一刻,他們是共謀,他們一起殺了一個人。
人世的無常,誰又說得清楚呢?
處理好一切痕迹以後,陳十八沉默地坐到衛姜腳邊。
此時天空已經泛起魚肚白,衛姜把玩着手裡的玉:“你知道我是誰嗎?”
陳十八點點頭。
衛姜自顧自說下去:“我就是坊間傳聞的,驕奢淫逸的溫淨公主。”
陳十八并不驚訝,昨夜火場中,他已經聽到了衛姜那句話,又聽到她拷問衛無涯,自然知曉她的身份。
可他從未想過,衛姜竟是天潢貴胄,天子之女。
千頭萬緒,該如何說起,衛姜慢慢在腦海裡整理着這些年搜尋的消息,又緩緩說出口。
“我對我的身世也不甚清楚,隻知道,自從大瀚建立以後,一直奴役骨族人的是宋家。宋氏乃百年世家,底蘊深厚,骨族人是他們的秘密,每年用銀錢換取骨族的血藥,因此,宋家人的嫡系都格外長壽。但是,他們不敢将這一神藥呈給君王,因為他們清楚,一個帝王的貪婪,四海都填不滿。
直到永嘉二十五年,那時在位的皇帝是昭帝,他皇嗣衆多,奪嫡之争慘烈異常,如今的陛下是他昭帝第五子,原本與皇位無緣的,可是昭帝廢了昌和太子,幾個皇子互相殘殺,倒讓他撿了漏。
後來,他入主東宮,有不死心的王爺派兵暗殺他,他性命垂危。那時東宮的太子妃是宋家嫡女,宋家怎麼可能眼睜睜看着他死,皇後之位落空呢?血藥收效甚微,他們快馬加鞭,去徽州将我娘抓到天都,直接放血給他。”
說到這裡,衛姜扯了扯唇角:“說來可笑,趙世南,他喜歡我娘。”
趙世南,是當今皇帝的名諱。
那個時候,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她隻是一個藥人,能被看上,是她的榮幸。
“永嘉二十九年冬,昭帝駕崩,傳位太子。他即位後,宮裡沒有我娘的位置,她便回到徽州,生下了我。”
衛绛離世後,衛姜就是骨族唯一的女子,又是天子骨血。
“他或許對我娘有一些愧疚之情,常常遣人送金銀珠寶到南華宗給我,我十三歲那年生辰,他命人送了一塊玉圭給我。其實,他從來沒有讓人告訴我一聲,關于我的身世,我是自己猜出來的。”
衛姜掏出一塊玉圭,正是那夜在萬花街用來吓唬龜公的東西。
陳十八接過去看,正面镌着八個字:王執鎮圭,永世其昌。
背後是兩個字:溫淨。
“京中多有溫淨公主的流言,說她窮奢極欲,禍亂朝綱,可是他們都不知道,真正的溫淨公主,隻是市井間的一個普通人罷了。她的儀仗如此尊貴,哪怕裡面沒有坐着人,也要世人跪拜,可是,那不是我。”
衛姜的語氣低沉:“我是個罪人,趙世南以我的名義去搜刮的民脂民膏,确實用在了我的身上,竹隐背井離鄉,或許有我的緣故。今夜大火,又不知死了多少人。”
她垂眸看陳十八:“倘若你真的是虞縣人,你流落至此,可能也與我有關。”
陳十八忙道:“與你無關,不是你做的。”
衛姜别過臉去:“可是那些人聽到溫淨公主的名号,都恨不得食我的肉,啖我的血。”
陳十八聽着,在心裡默默梳理。
他不懂朝堂,也不懂世家,隻聽懂了,衛姜與她的母親,都受了很多不該受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