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趕緊湊過去:“九哥,你說什麼,我聽着呢!”
翠容彎下腰,輕輕扶起初九的腦袋。
雨聲噼啪嘈雜,可是在這一瞬間,天地仿佛寂靜下來。
每個人都聽到了他的話。
他說:“珠珠兒,你忘記啦?我不是初九,不是九哥……我是你的小雲哥哥啊……”
十一的手指摳進泥土裡,痛徹心扉時,卻哭不出聲。
是啊,離開故鄉這麼多年,她忘了,關于家鄉的一切,她都快不記得了。
以前是初九替他記着,如今,初九也快死了。
她隻覺得悲傷,悲傷得想吐,要把整個五髒六腑都吐出來才算痛快。
油紙傘不夠大,隻遮住了他的上半身,雨水砸在她身上,一滴一滴,萬箭穿心。
“小雲哥哥,别丢下我,珠珠兒和你一起……”
她伸手摸向地上的短劍,俨然要殉情的樣子。
一聲炸雷,震耳欲聾。
翠容一驚,心髒撲通撲通疾跳不停。
她一把按住十一的手,十一擡起頭來,滿眼血絲,目光困惑。
翠容抓起十一的手掌,将傘柄塞到她的掌心,急促道:“拿着,别動!”
她急急拉開衣領,露出一截脖頸,紀柯羽和紀太白不知她要做什麼,可是這樣實在于禮不合,朝側過身去,獨剩竹隐看着。
翠容扯下一直不離身的項鍊,指尖插.進縫隙之中,用力掰開,一粒小小的藥丸落在手心。
“捏開他的嘴!”
十一本就心亂如麻,聽翠容的命令,下意識扔掉紙傘,伸手掰開初九的嘴。
一時間大雨如注,十一都快看不清初九的面容了。
竹隐停頓片刻,蹲下撿起紙傘,穩穩地罩在初九頭頂。
翠容将那顆藥塞進初九喉中。
她擡頭去看紀柯羽:“勞駕兩位公子,把他挪去馬車上。”
紀柯羽看了看竹隐的臉色,見她神色沒有異常,才給紀太白使了個眼色,兩人輕手輕腳地擡起初九。
十一的目光凝在初九身上,她哽咽着,心如刀絞:“好姐姐,他還有救嗎?”
翠容承受不住那樣沉重期盼的目光,她避開視線:“看他的造化了。”
那顆藥,是阿寶送她的。
是用阿寶的血做的救命藥。
阿寶告訴她,不到萬不得已、性命垂危時,不可動這顆藥。
她原本是想一直留着的,她舍不得吃阿寶的血。
可是看着十一哀戚的眸光,她恍惚間看到在興光樓的自己。
救他吧,救活初九,就是救了十一,兩條命的善緣,都報給阿寶。
十一此時終于鎮定下來,她抹幹眼淚,輕輕給初九擦拭身體,嘴裡念着他們聽不懂的話,應當是郇州話。
翠容低下頭,站在馬車旁,任憑雨水澆灌在身上。
竹隐渾身濕透,一張臉素白如瓷,獨有眉間一點紅痣,紅得刺眼,紅得吓人。
“你什麼時候知道她的身份的?”
她的聲音很輕,缥缈如同雲霧,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在風雨之中。
翠容垂下眼眸:“起火的那天,我隻聽到一聲,她是為了震懾衛無涯父子。”
“那你怎麼不告訴我呢?”
手指絞着衣角,翠容沒有說話。
竹隐笑了笑,如同觀音像裂了紋:“你怕我殺了她?”
翠容豁然擡頭:“你不能殺她!她生在徽州,這些惡不是她犯下的!”
竹隐伸出蒼白的手指按在額頭上,食指蓋住眉間痣:“你知道我這顆痣是怎麼來的嗎?”
雷霆萬鈞,地動山搖。
竹隐毫不在意外界的雷動,望着翠容,一步一步走近:“南洲人多信神靈,我出生時,家中已是家徒四壁,阿爹沒有辦法再撫養我了,可是他舍不得丢下我。于是,阿姆用刀在我眉間劃了一道痕,說我是菩薩托生,族中人這才籌錢,将我養大。
我們一家人像蝦爬子一樣活着,你知道什麼是蝦爬子嗎?海邊密密麻麻的,特别多的,漁民餓的時候,就會吃蝦爬子。吃了以後,身上僅剩的油水就會被慢慢刮幹,最後還是一個死。書上怎麼說來着?哦,人如蝼蟻。”
翠容擡起眼眸,眸中水光漣漣:“這些苦我也吃過,雍州大旱時野草皆焦,赤地千裡,可是這跟阿寶沒有關系!”
竹隐快速道:“沒有關系嗎?真的沒有關系嗎?!你可知我為何執意要跟着你們去天都?因為我要去天都,我要去見一見傳說中的溫淨公主,我要看她究竟有幾張嘴、幾個肚子,将整個南洲吃完了,還要吃整個大瀚!!”
她的咆哮撕裂天地,雨水下得更急。
“我從來沒有想過,溫淨會是阿寶!因為我恨她,我恨她!我族中七十八口人,隻剩我一個!他們都說我是神明托生,無論如何要讓我活下來,所以我才活下來!那是整整七十八口人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