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賢者,當以正道直谏,若三次勸谏不被采納便挂冠而去。他們贊譽他人不圖回報,指摘過錯不懼結怨,始終以利國利民為本。因此,不稱職的官職絕不接受,無功之祿斷然拒絕;見人行不義,縱是權貴也不逢迎;見人品德污濁,即便尊長也不屈膝;得官不喜,去職不怨;若非己過,雖受屈辱亦無愧色。"
"而你們所謂的'賢者',卑躬屈膝谄媚逢迎,互相勾結謀取私利,排擠正直沽名釣譽。他們假公濟私,踐踏律法,魚肉百姓;将官職當作威權,視法律為工具,橫征暴斂——這簡直和持刀搶劫沒有兩樣!初入官場時便機關算盡,捏造政績欺瞞君主以謀高位;任職期間打壓賢能,虛報功勞,無中生有,以求權勢;整日飲酒作樂,歌舞相伴,不顧父母,禍害百姓,掏空國庫——這等行徑根本是不用刀劍的強盜,不用弓箭的暴徒,欺瞞父母未被懲罰,弑君篡位未被讨伐的惡徒!憑什麼稱得上高潔賢才?"
"盜賊橫行不能制止,蠻夷作亂無力威懾,奸邪叢生無法遏制,吏治腐敗無從整頓,四時失調不會調和,年景荒歉不懂應對。有才不施是為不忠,無才居位是為竊國;任人唯親,以财取士,實乃虛僞!你們難道不見貓頭鷹與鳳凰同飛?香草蘭芷被棄荒野,蒿草卻成密林,緻使君子隐退而小人得勢——說的就是你們這類人啊!"
"傳承古道本是君子之義。我們占蔔者必先效法天地,順應四時,遵循仁義,布策定卦,校準星盤,方能解說天地利害、事情成敗。昔日先王建國,必先龜甲占蔔日月之象才敢登基;選定吉日才入主宮室;生子必先占蔔吉兇方敢養育。伏羲創八卦,文王演周易而天下大治;越王勾踐用文王八卦破敵稱霸。如此說來,蔔筮何曾有過錯處?"
"再說占蔔之道:先要灑掃設座,端正衣冠,方才論事,這是禮儀;所言能讓鬼神享祭,忠臣侍君,孝子奉親,慈父育子,這是德行。收取些許卦資,卻能助人病愈、起死回生、消災解難、促成大事、婚配養生——這般功德豈是幾十文錢能衡量的?這正是老子所言'至高之德不顯于形'。占蔔者功德大而酬勞少,不正契合老子之道嗎?"
"莊子說:'君子内無饑寒之憂,外無劫奪之患,居高位而謙恭,處低位不害人,這才是君子之道。'占蔔這行當,無需囤積财物,不用修建府庫,搬遷不需車隊,行囊不顯沉重,技藝永無竭盡之時。帶着取之不盡的智慧遊走世間,即便莊子的境界也不過如此,你們憑什麼說占蔔不可取?"
"天傾西北故星辰西移,地陷東南故彙聚滄海;日到中天必西斜,月滿則虧是常理。先王之道本就時隐時現,你們苛求占蔔者言必應驗,豈非荒謬?"
"看看那些謀士說客吧!他們為主謀劃必稱先王,言必道上古,誇大前人功績,渲染失敗教訓,以此左右君主心志。要說誇誇其談,還有比這更甚的嗎?但若想強國建功,又不得不如此。而占蔔者不過是引導迷茫、教化愚昧,愚昧之人豈能一點就通?自然要多費口舌。"
"所以千裡馬不與疲驢同駕,鳳凰不與燕雀為群,賢者不與庸人為伍。君子甘居卑微以避俗流,韬光養晦以全德行,悄然行善消弭禍患,順應天道,輔佐君主,造福百姓,卻不求顯赫聲名。你們這群人隻會随波逐流叽叽喳喳,哪裡懂得長者的處世之道呢!"
宋忠、賈誼聽完這番話,仿佛突然被抽空了魂魄,面色煞白如紙。兩人呆坐無言,許久才恍惚起身,顫巍巍地整理着淩亂的衣襟,向司馬季主深深作揖告退。他們踉跄着走出門庭,恍若行屍走肉般挪到馬車前,幾乎是爬着鑽進車廂。當車簾垂落的瞬間,兩位大夫突然佝偻着脊背伏在車轼上,額頭抵着冰冷的橫木,胸口劇烈起伏卻像被巨石壓住,連一絲氣息都喘不上來。
三日之後,宋忠在宮門外遇見賈誼,兩人避開人群悄悄私語,相視歎息道:"德行高深者愈能安身,權勢滔天者愈發危險。我們身處顯赫之位,恐怕離災禍不遠了。占蔔若有差池,不過損失些米糧;可若為君王謀劃失誤,便是萬劫不複。這差距猶如天冠與草鞋之别,正如老子所言'無名乃是萬物本源'。天地浩渺,衆生紛纭,誰能預知安危所在?你我這般淺薄之輩,怎配妄議司馬先生之道?他雖隐于市井,卻比曾子這般聖賢更得長久安甯。"
後來,宋忠出使匈奴中途折返,獲罪遭貶;賈誼擔任梁懷王太傅時,因梁王墜馬身亡絕食自責,最終郁郁而終。這正是追逐虛名而喪失根本的悲劇。
太史公感慨:古代蔔者多被史書遺忘,唯獨司馬季主的事迹值得載入青史。
褚少孫補記:我在長安為郎官時,常見賢士模樣的占蔔者。他們舉止從容,衣冠整肅待客,頗有君子風範。即便面對輕佻婦人問蔔,也始終端莊肅穆,從不谄笑逢迎。自古以來賢者避世之法各異:有人隐于湖澤,有人緘口市井,而司馬季主選擇藏身蔔肆保全真我。這位楚地賢士遊學長安,精通《易經》與黃老之學,其與兩位大夫的雄辯展現的深邃智慧,絕非淺薄術士可比。各地以占蔔聞名者代不乏人,正如古語雲"富足為上,顯貴次之;既得富貴,當以技藝立身"。黃直以相馬聞名,陳君夫以女流之身精于劍術,張仲、曲成侯以擊劍稱雄,留長孺善相豬,荥陽褚氏精于相牛——身懷絕技者皆有超世之風,不可盡數。所以說:"非其地不植樹,非其志不施教。"家教之道,當順應子女天性引導發展,故雲"觀其宅院可知家主境界,察其子女可明父母賢愚"。
我在郎署當值時,曾聽太蔔署同僚說起:漢武帝曾召集各派占蔔家,問某日可否婚娶。五行家說吉,堪輿家言兇,建除家稱不祥,叢辰家斷大兇,曆法家判小兇,天人師道小吉,太一術士言大吉。衆說紛纭難決,最終诏令"避兇趨吉,以五行之說為準"。可見世人終究信奉陰陽五行。
占蔔之術源遠流長,吉兇推演之法早載于《墨子》。雖齊楚各地方法各異,典籍多已散佚,但後來者承繼不絕,唯司馬季主獨領風騷。他既能保全自身于暴秦亂世,又能終老于太平年代,實乃真正得道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