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另一旁的熱火朝天,他們這兒簡直靜谧得不像話。風林雲海,樹影斑駁,穿雜二人輕微的腳步。
“憐娘。”
他突然開口,嗓音低柔。
褚衛憐及時止住腳,回頭看他。“嗯?”
夏侯瑨忐忑着,慢慢走近她。
近到隻有一步時,他在袖裡牽住了她的手。褚衛憐一怔,手像被燙到,急忙抽了回來。
他紅着臉低頭,“我,是吓到你了嗎?”
褚衛憐聲音比他更小:“沒,沒有……你,你也沒做什麼。”
她汗惱,糟糕!怎麼還結巴起來了!
終于,夏侯瑨擡頭朝她笑:“沒有就好。你,你知道我心意的。”
這人怎麼還學她講話……褚衛憐沉默,嗔了他一眼。
兩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最後,竟忍不住笑起來。
午後過夕陽,遊園散,衆人歸。
福順提着膳房送來的食盒進屋,夏侯尉正在窗邊寫字。
桌案上鋪滿紙,他寫了一張又一張,起初還是字迹遒勁,後來筆走龍蛇,再後來,狂草不止。
福順雖然不識字,但知道,那鬼畫符起碼不是字。
一張又一張的紙被他揉了扔地上,夏侯尉眉心緊凝,腦子裡一遍遍,都是夏侯瑨牽她手的模樣。
他們兩人竟那麼高興,簡直旁若無物。
揮之不去,愈加煩躁,他丢開筆,扶住桌沿長吸氣。
福順被他的臉色吓到了,決定先不打擾。
正要走,突然被人從背後叫住。
“你說,當初我母妃若還在,我今時今日該是什麼地位?”
福順聽見,吓得一跪。
五體投地,瑟瑟發抖。
老天爺啊,蕭妃是個忌諱,陛下不準宮裡有人提。誰敢提,誰就殺頭!
福順欲哭無淚地提醒:“殿下……殿下……您莫不是忘了……”
夏侯尉仿佛聽不見他說話,自顧自地開口:“一個生母的差别,竟真有這麼多。旁人生的,是他兒子,我娘生的,就不是……可我不也是在宮裡生出來的,我到底比二哥差在哪兒!”
福順額頭磕地,壓根不敢擡。又驚吓又疑惑,好端端怎麼說起這些?怎麼隻跟二皇子比,殿下出身不好,當然比所有的皇子都差啊。
福順十三歲進宮,從十三歲開始,他就在冷宮照顧夏侯尉。那時的夏侯尉隻有四歲,是個沒爹娘,沒人管的孩子。
一直到夏侯尉十七歲,福順仍在身邊。
他記得,這麼多年,殿下隻有小時候問過這種話。後來殿下懂事了,懂得人情冷暖,知道沒用,便不再問這樣的話。
他已經有十幾年沒聽過了,怎麼殿下又在今天問起?
福順一個頭,兩個大。
“如果我能生在皇後肚子裡,是不是一切,就不一樣了?”
他着魔地喃喃:“我的地位,我的姻緣,我一切的一切,都會不一樣......”
福順聽着,心慌了又慌,這莫不是瘋了吧?怎麼說出這種話,皇後對他不好,他以前可謂極其厭惡皇後!
這話若是讓皇後聽到......
不,也不用皇後,随便哪個宮妃,就連小小的吳婕妤,都能讓殿下丢了命!
“殿下,這話萬不能講啊!是要掉腦袋的!”
福順說完,立馬提了腦袋溜出門。
他看着懷裡的食盒,悲傷歎了口氣。
月上梢頭,天黑了。
福順再次送食盒進來時,夏侯尉還在窗邊寫字。
夏侯尉點了一盞油燈,燭光昏黃,照着粗劣的白麻紙。比起傍晚那會兒,他瞧起來似乎沒那麼急躁了,不過急躁之後,倒顯得整個人行将就木。
“殿下,該用膳了。”
福順蹑手蹑腳,把食盒放在桌上。他讨好地笑,試圖緩解夏侯尉的麻木,“正好有膳房送來的飯菜,今晚奴才就沒煮。”
福順掀起食蓋,魚米菜香撲鼻,勾的人直流口水。
“殿下看,今晚的菜有肉呢,有一道燒鴨子。”
夏侯尉看了一眼,“膳房的奴才何時這麼好心,還會給我們送飯?”
他繼續寫字,不為所動。
“哎呀殿下,不是他們!”
福順嘻嘻笑道:“奴才剛開始也以為膳房,後來找翠兒姑娘細細問了,才知道不是他們,是禇娘子。”
夏侯尉筆尖一頓。
福順瞧他這樣,忽然大悟,難怪他傍晚說了一堆胡話,敢情為着她。上回殿下分明說,不會再想她了。還以為真能忘記,竟然還沒有!
不争氣,太不争氣了。
福順隻好邊歎邊說,“别人送的,奴才還不敢拿給殿下。但這是禇娘子送的,奴才悄悄打聽,原來禇娘子要走了,回家待嫁。離開前想到之前對殿下不好,特意讓人送了菜賠罪。”
福順說完,把錢袋從懷裡掏出。沉甸甸的,是一袋金锞子。
“這也是禇娘子給的,足足五百兩呢,要給殿下賠罪。”
夏侯尉突然放下筆,朝飯菜和金子看去,心裡說不上的滋味。
原來,她是這樣的嗎?
可是,一想到她要回家待嫁......她要嫁給夏侯瑨,以後她就是二皇子妃,他的嫂嫂,與他雖有宮牆之隔,卻差了天涯海角。失之毫厘,差之千裡。
他垂下眸,握緊拳,眼睛變得濕潤。
福順見他終于不再麻木,立馬擺布碗筷,等他就膳。
“她都做過了,還賠罪。我才不要她的東西。”
福順一愣,剛想問是否把東西還回去,夏侯尉就已經坐好,撤開紙筆,拿起筷子。
“......”
福順隻好把想說的話咽回肚子。
今晚有香軟的米飯,一盤清蔬小菜,一盤燒鴨子。
油燈照着燒鴨的熏皮,光澤可人,他心頭突然難受,又似無限感慨,很久沒有這麼好的菜了,還是她送來的。
既然她肯悔改,這點心意于他而言,實在彌足珍貴。
夏侯尉不舍得動鴨子,轉而去夾青菜。
剛夾起,銀筷突然發了黑。
這雙,是他以前的辟毒筷,用了十幾年都沒黑過。
夏侯尉一愣,怔怔看着桌上的菜。
流光千千轉,驟然想起她說過,三殿下,我想要你死,跟踩死蝼蟻一樣簡單。
夏侯尉用力閉了閉眼。
再睜開,眼眸起霧,晃得他連燭影都看不清。
手在顫,筷子啪得掉在桌上。
他用手背遮眼,擋去光線,好像就能看不見所有。黑森森的視野,沒有盡頭,可喉嚨還是哽咽出了聲。是幾不可聞的、丁點的、破碎的泣音。
想要他死,原來這麼簡單。
簡單到,她連裝都懶得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