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魯澤一面開槍，一面激烈地大聲道：“基拉·大和！你是人類夢想的成果，擁有一切人類所渴求的強大！而我，一個失敗的沒用的克隆人！就是夢想的代價！光的影子！”
“為什麼你還活着，科技的産物？不，應該說是罪惡的聚合體！”失敗品将怨恨訴諸于口，既是詛咒，也是基拉從未擺脫的内心的問詢。
——為什麼我還活着？拖累了那麼多人，赫裡波利斯、阿爾特彌斯、第八艦隊……最應該死的自己為什麼還活着？
他用力搖頭，仿佛這樣就能撇開糾纏已久的絕望：“不，不要說了，我不是你口中的那些東西！”
克魯澤充耳不聞，肆意噴灑着毒液：“睜開眼睛看看你身旁的一切！你以為你的出生有意義麼？被人期待麼？即便活下來了又能改變什麼？人類還是在互相殘殺，口口聲聲地說着保護卻又踐踏生命！”
“你是悲劇的頂點，又是無數悲劇的契機。活着不過是因為你父親的野心，死了才是人類的妄想的結局……”
“這些話，恕我無法苟同。”
清亮的女聲打斷了克魯澤，後者立刻調轉槍口指向大門，槍聲卻先一步響起。子彈打在克魯澤的面具旁，沖擊力将銀白的面具擊碎。稍微往左偏一點，克魯澤此時就沒命了。
克魯澤左手仍持槍指着門外的人影，右手捂着臉，隻能從指縫中隐約看到他的眼眶。
“拉克絲·克萊因……還有，開槍的是你啊，雷……”
拉克絲正站在大門口，一步步走進房間内。在她身後，雷被狄娜支撐着站立，左手中放下的槍口還在冒煙。
“夠了，勞。”雷勉強道：“不要再說了。”
“哈哈……”克魯澤低笑出聲，他放下手，将自己臉上與年紀不符的皺紋與老态暴露在衆人面前：“為什麼不說呢？這就是我的宿命啊。”
“拉克絲·克萊因。”克魯澤的槍指着眼前的少女，用詠歎的語調念出她的名字：“你也是基因調整的受益者，完美的外表，蠱惑人心的聲音，小小年紀就被調整者當作精神象征。”
“被基因帶來的聰明才智詛咒的人啊……你對基拉和大天使号坦誠過嗎？”他的視線投向基拉那邊，語氣揶揄：“如果你乖乖死在赫裡波利斯，戰争早就結束了。也不會有第八艦隊、非洲、阿拉斯加那些不必要的犧牲。”
基拉渾沌的精神忽然清明起來。
“還有，為什麼我一點都不意外你居然出現在這裡。” 克魯澤繼續道，又看向沉默已久的迪蘭達爾，說：“兩個野心家！薩拉議長不過是人偶的棋子，你的前議長父親也是，幕後不讓戰争結束的人偶師正是人偶本身——拉克絲·克萊因！”
被人用槍指着，拉克絲仍然從容。雖然穿着駕駛服，腰間也别着槍，但她看起來不像是來涉險的，端正挺拔的姿态倒像身處什麼正式場合：“請不要混淆視聽，克魯澤隊長。我如果按您說的死在赫裡波利斯外，确實戰争可能已經結束了……其結果無非是plant與地球聯合互相毀滅，自然不會有後續悲劇發生。”
克魯澤冷笑：“正是因為有你這種妄想，所以人類的紛争還在繼續！什麼都想做到最好、更好，由此引出的卻是接連不斷的犧牲。”
被挑撥關系、理念的弱點被攻擊，拉克絲渾不在意似的，雙眼始終澄明：“确實正如你所說，人類的因其欲望而引發一系列悲劇，我無意否認。但同樣的，‘有所欲，有所取，有所不忍，有所不舍’，正因為有這樣的情感，人類才如此鮮活。”
“‘被聰明才智所詛咒’。”她複述了克魯澤的話，“我确實偶爾會這麼想。如果遲鈍一點、愚笨一點，隻當個提線木偶，我的人生是不是會更加簡單，至少不會拖累别人，讓無辜者因我陷入險境。”
比如赫裡波利斯，比如銀風号遇襲，她如果什麼都不知道，哪怕裝作不知道，閉上眼睛，一切都會簡單很多。
拉克絲朝基拉的方向看去，與不知何時站起來的他四目相對。
“但是很可惜……”拉克絲仿佛在對自己說：“小說家會因為寫出的文字可能是悲劇就拒絕書寫嗎？生物會因為自己有一天必然會死亡就拒絕降生嗎？無論過去還是未來都無法代表現在。哪怕再痛苦，再沉重，生命的本質仍是活下去。無論沉浸在快樂或痛苦之中，都是生命的自由。”
拉克絲從基拉眼中看到了與自己相同的渴求：“被才智詛咒、被能力詛咒，這份痛苦恐怕一生都無法被他人理解，但我們不會放棄追尋，希望始終存在。”
她再度看向克魯澤：“就算是你說的，‘罪惡的聚合體‘……”
拉克絲舉起右手，指間有個拇指大小的U盤，她僅展示了一秒便将其重新握在手心裡：“在不同的人手中，因不同的目的，或許能帶來意料之外的光明。”
克魯澤看着那個U盤眯起眼睛：“生化武器？不愧是無利不起早的野心家，任何付出都必要連本帶利的賺回來……”
“這就是你錯了，勞。”
克魯澤看向站在門邊的迪蘭達爾，後者目光閃爍，神情複雜的開口道：“‘人造子宮’，對現在的plant來說，這才是孟德爾最有價值的地方。”
克魯澤忽然愣住，喃喃道：“我竟然忘了，你是個調整者……”
他們能成為好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兩人在孟德爾相遇時都處在懷才不遇的狀态。他們自視甚高、自持于“被詛咒的聰明才智”，不願與平庸之輩為伍。迪蘭達爾甚至比克魯澤更落魄，那時的plant還沒有政治可言，在調整者綜合醫院建立前他沒有門路、無處可去。
但與克魯澤不同，迪蘭達爾來到plant後，遇到了塔莉娅·庫拉迪斯，于是野心家有了軟肋，也與一無所有的複仇者分道揚镳。
“這就是你來孟德爾的目的？”克魯澤像是在質問：“為了讓你未來的孩子順利降生？”
迪蘭達爾的眼神冷了下來，克魯澤知道的比他想象的要多。迪蘭達爾低聲道：“勞，我知道你怨恨我，但你不該對塔莉娅下手。”
這句話讓克魯澤爆發了，厲聲道：“我怨恨你？！原來你也知道？我不殺你，不過是因為雷——”
不知是誰先扣動了扳機，拉克絲什麼都沒看清便被人撲倒在地，身旁傳來雷恐懼的喊聲：“吉爾！”
即便距離極近，迪蘭達爾還是在剛開槍的瞬間就被擊中了，他吃痛地捂住胳膊，卻沒有扔下手|槍，可也不敢再開槍。
克魯澤的槍口指着剛才沖過來試圖幫助迪蘭達爾的雷，抵在他的太陽穴上，用威逼的語氣說道：“你們可以開槍試試。”
房間裡，沒有一個人是怕死的，最文弱的迪蘭達爾與拉克絲也最膽大，隻有雷能讓他們二人投鼠忌器。
克魯澤保持着這個姿勢，一步步向門口移動。
“我不會殺你們，畢竟已經到最終幕了，觀衆越多越好。”克魯澤翹着嘴角，眼中湧動着瘋狂：“你們這些烏合之衆阻止不了我。”
***
四台MS一同回到宇宙港，戰鬥已經結束，其他兩艦的人不約而同地聚集到永恒号上。
一直強撐着不倒下的雷終于昏了過去，被束縛在病床上推進有永恒号的急救室。迪蘭達爾自己的傷都來不及處理，先主持着幫雷做檢查、穩定傷情，然後才匆匆地對急救室外說了一句：“他沒事，勞沒對他做什麼。”
拉克絲終于松了口氣。如果拿到了人造子宮的數據，而雷卻因此而……她的良心不會放過她的。
從模拟重力的區域出來，拉克絲暫時不想去艦橋面對其他人，繞了個大彎慢慢往艦尾飄去。沒想到在永恒号的艦尾露台，基拉正扶着欄杆，等待似的飄在落地玻璃前。
“基拉？”
基拉回頭看了她一眼，很快低下頭去：“抱歉，暫時不想回大天使号，所以……”
他們都還沒換下駕駛服，拉克絲是因為擔心，而基拉……
拉克絲腳尖在地面上輕輕踢了下，讓自己漂浮起來。這一幕與大天使号那時相同，隻是現在的他們都穿着駕駛服，身份和境遇也都不一樣了。
“我也不太想回艦橋，所以才繞路轉轉……”拉克絲來到基拉身邊，順着他的視線看向玻璃窗外的宇宙港。
一時間，兩人都沒再說話，露台内隻能聽見通風口輕微的運轉聲。
任何人在得知自己居然有這樣隐藏的身世後都不會好受，尤其是基拉所經曆的不僅有力量帶來的好處，更多的是惡果。但她又能以什麼身份去安慰呢？又有誰能跟他共情？
大約是真的累了，從去找迪蘭達爾那天開始她就沒合過眼，拉克絲放任自己的思緒飄蕩……如果此時她真的如同自己所假設的那樣，遲鈍一點、愚蠢一點，單純的去安慰會不會更好。畢竟她從來不是一個單純的人，無論外表如何，她的本質一直都是複雜的。
就算是親身來到孟德爾，她的目的也從不簡單。為了雷、為了卡嘉莉、為了三艦、為了孟德爾的技術……她正如克魯澤諷刺的那樣，一個行動背後有無數目的。那個人對基拉的詛咒或許是妄加指責，可對她……
被聰明才智詛咒着的人啊……面對克魯澤她能表現得很自信，言語間将自己立于不敗之地。可回過頭再看，她似乎也隻能這樣在人群之外遠遠地站着，身邊空蕩蕩的，默默去做那些她認為必要的事。永遠冷靜、永遠把自己立于不敗之地。
拉克絲不至于因此而自慚形穢，隻是多少會感到寂寞罷了。
“那時候……”
基拉終于開口了，拉克絲從紛雜的思緒中回過神，聽到他說：“那時候，卡嘉莉拿出照片，拉克絲是故意開玩笑說‘娃娃親’的嗎？”
這就來了……拉克絲忽略心底的湧動的複雜情感，打起精神來，微笑道：“是。”
基拉又問：“你其實很早就知道我和卡嘉莉的身世？”
拉克絲張了張口，還是承認了：“是。”
基拉眼眸低垂，忽然露出了一點笑意：“抱歉，又讓你擔心了，拉克絲真是個溫柔的人啊。”
拉克絲：“……诶？”
基拉看向拉克絲的眼睛澄澈依然，還有幾分愧疚：“一直以來，我好像都昏昏沉沉的，好多事明明知道答案，可就是不願意承認。不斷逃避，後果卻是給關心我的人添麻煩……”
拉克絲頭一次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這倒沒有……我隻是，順口就……”
基拉說：“拉克絲總是在替别人着想，照顧身邊的人的情緒。其實，卡嘉莉一拿出照片，我就猜到了。”
這種可能性拉克絲也想過，但……
呼出口濁氣，基拉腼腆地笑了：“謝謝你。有拉克絲在，真的太好了。”
“在孟德爾上的時候，我很想反駁他，可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基拉垂下眼簾，不同尋常的經曆讓他成熟了不少，可身上溫和的氣質從未改變：“聽到拉克絲的話之後，我忽然想到了……我并非一直活在欺騙之中，也不像他說的那樣，僅僅是個造物。”
“就算不是親生，父母對我的愛也不是假的，我也在這一路上收獲了更多的與他人的聯系。從赫裡波利斯，到地球，再到plant……”
基拉擡眼看向拉克絲，她忽然明白他想說的是什麼了，不由自主地也微笑起來，胸中的情緒被基拉帶來的溫暖所替代。
“這個世界很忙碌，也很美麗。就跟拉克絲所說的那樣，生而為人，并不後悔。”
基拉眼中有淚光，拉克絲也感覺眼睛酸熱，情感滿溢而出。
“能夠遇見，真是太好了。”
這一次，基拉伸出手替拉克絲拭去眼角的淚水，拉克絲握住他的手腕，也笑了。
“多休息，放松些，不用勉強自己。我的力量，與拉克絲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