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刻的廣州城。
愈是近年關,繁鬧的城市愈是顯出冷清來。路上的行人車流逐日遞減,街道兩旁的小商鋪接二連三地拉下了閘門,就連平日最繁忙擁擠的“地獄西站”都變得寬綽。
到除夕這日,如流的繁華淌至盡頭,城市翻開它整年裡最空蕩甯靜的一頁。
蔣家在二沙島上的老别墅換了應景的新年裝潢。
進門正前方的過道一側擺着一隻道光年間的粉彩八桃橄榄瓶,繁茂的桃枝從瓶口裡綻出來,粉紅嫩綠簇簇,開得正是俏豔,襯着背後牆上挂的《潑墨荷花圖》都變得喜慶而富貴。
廳堂裡也難得的熱鬧。蔣家在嶺南一帶紮根多年,族脈浩大,龐雜的支脈分出去,名字能譜出厚厚一本。
本家地位最高的蔣顯宗年事已高,這些年圖清淨,旁系的幾脈都不被允許在除夕夜登門拜訪。剩下最核心的一支,數一數也有近二十人,堪堪坐滿一張交趾黃檀圓桌。
鐘馥嶼的父母籍貫一南一北,嶺南蔣家是母親蔣虹韻的娘家。雖說二人婚後的大部分時間生活在北京,但逢年時仍是會各家輪流跑。
鐘馥嶼從小跟着,一年北京一年廣州,自記事以來便已如此。
鐘馥嶼大清早到玉泉山看望過祖父祖母,下午才從北京飛抵廣州。跨過半個中國,氣溫由零下七度拉升至零上二十三度,面前的食物也從餃子變成了盆菜。
主位上的蔣家老爺子手心裡握着一截黃花梨手串,眉開眼笑地逗着坐在腿上的小寶寶,臉上皺紋條條舒展。
廳子裡蕩着小女孩咯咯咯的脆笑聲,鄰座的幾個舅父正在談論上年度秋季烈酒拍賣會上買到的稀有酒款。
推杯換盞間,不知又聊到什麼,有人點了鐘馥嶼的名字,開玩笑般吐槽了一句:“還是阿嶼最過分,每次來香港都不提前通知,總是到臨走我才收到消息。”
鐘馥嶼的目光從繪着五福拱門的黑色酒瓶上剝離,望向那位說話的表兄,解釋道:“那幾次實在是有要事,去得急也走得急。”
“我看阿嶼是怕了你,又自作主張給人家牽線做媒。”有人笑着插話,“再不走急些,不知道還有多少個Hilary等着。”
聞言,在座人皆想起鐘馥嶼當初被某外資投行亞洲區主管的千金一眼相中,跟着他從南到北,聲勢浩大地追求了半年的陳年八卦,發出一陣悶笑。
“Hilary絕對是意外!”那位表兄直呼冤枉,“那日在電梯裡撞見,我也不過是順口同她介紹了幾句,誰知道阿嶼的魅力大成那樣。”
“你不知道?講得你像是第一天認識他。”
“隻要同阿嶼走在一起,遇到女仔來搭讪,我都好自覺讓開,心知目标絕對不會是我。”
鐘馥嶼并未在意大家的揶揄,待談笑聲稍落,又執杯朝表兄擡了擡。
“昇泓明年的重心會落在大灣區,到時我應該會常駐廣東,多的是時間來往。”
表兄笑着遙遙回敬,問:“上回聽你提過,是在橫琴投了幾個新能源項目?”
“主要是光伏與海洋生物醫藥。”鐘馥嶼說。
幾個人順着話題聊了幾句大灣區的财稅優惠政策,先前坐在蔣老爺子腿上的小寶寶被自己的育嬰師抱走,路過鐘馥嶼身後時,突然響亮地“嗷”了一聲。
在座人的注意力都被小寶寶吸引過去。
鐘馥嶼側身,看到小女孩圓溜溜的大眼睛正直勾勾盯着他,肉肉短短的四肢竭力朝這個方向伸過來。
“阿嶼,圓崽這是想要你抱她呢。”有長輩看出小女孩的意圖,笑呵呵地說。
小寶寶揮舞着手臂,興奮地發出一連串單音節,像是在肯定這個說法。
與小寶寶的興奮勁相比,鐘馥嶼神色清淡。他不是喜歡小孩子的人,更不擅長與她們相處,但此刻還是抽出濕巾擦了擦手,起身把小寶寶從育嬰師手裡接過來。
小寶寶是某個表姐的孩子。眼見自家女兒挂在鐘馥嶼身上,正揪着他的領口一通亂扯,連忙跟了過來。
“這是圓崽。”表姐給鐘馥嶼介紹,“八個多月了,你還第一次見吧。”
“圓崽。”鐘馥嶼轉頭看着小寶寶嘟起的側臉,清冷的眉眼稍有舒展。
“年紀小小,倒是挺有審美,一眼就挑中這個最帥的表舅,是不是?”表姐戳戳女兒的鼻子,逗她。随後又朝鐘馥嶼伸手,“給我吧,省得她扯壞你衣服。”
她知道鐘馥嶼冬季的衣物大多來自Loro Piana的VICUNA系列,随便一件平平無奇的駱馬絨毛衣都要上萬美金,并不适合被魔爪摧殘。
“抱一會,沒關系。”鐘馥嶼扶着圓崽的後背,任由她将手心裡沾的幾片桃花碎瓣蹭在自己的肩膀上。
鐘馥嶼抱着圓崽往主廳的方向走。
挑高的客廳一側是一扇巨幅的落地窗,框住一汪綿延的珠江水。
蔣老爺子望着鐘馥嶼立在窗邊的背影,高挑的身形融進夜景之中,一隻雪白團子乖巧地黏在他臂彎裡,那畫面有說不出的溫馨和諧。
蔣老爺子轉頭去問女兒:“阿嶼到今年也有30了吧?”
蔣虹韻感歎:“是啊。”
蔣老爺子繼續問:“不結婚的想法呢,有變化嗎?”
鐘馥嶼是堅定不婚主義者。
對此,鐘馥嶼本人早在多年前就立場鮮明地對每一個前來問詢的人表過态。
蔣虹韻為這事不知與兒子翻臉過多少次,各種方式軟硬兼施,奈何别人永遠一副油鹽不進的死樣。
如今蔣虹韻早就抱着放任自流的心态,一臉平靜地說:“算是有吧,變得更堅決了。”
蔣老爺子皺起眉,隔了好半天,也隻能無奈地歎了歎:“唉。”
抱着圓崽玩了一會,電話鈴聲從口袋裡傳出來。鐘馥嶼把小寶寶還給她的專屬育嬰師,取出手機查看。
電話那頭的人是施楚鈞,鐘馥嶼在MIT的校友,亦是昇泓創投的聯合創始人之一。
鐘馥嶼站在原地接聽,目光投向窗外的城市中軸線。
珠江水沿島環抱,兩岸流彩的千燈點綴,不遠處的小蠻腰被雲霧攏着,隻露出向上延伸的半截霓虹,像矗立天邊的瓊樓。
挂斷電話後,鐘馥嶼又掃了幾眼手機裡源源不斷的拜年信息。
微信界面滿屏的未讀消息,朋友圈也亮着醒目的紅點。他随手點入,最新發布的一條朋友圈跳出來,頭像是一隻喪喪的大橘貓。
AAA鐘表維修沈師傅(誠信經營):
【新年目标:智者不入愛河,寡王一路碩博,我們終成富婆,建設美麗中國。】
這個昵稱太過獨特。
幾乎在一瞬間,将人拽回那幾個沉浮的夜晚。
氣溫與濕度迷離燥烈的國度,一盞皎白澄明的月亮,還有月下窈窕綽約的柔影……
實在不可思議,如此一晌貪歡的放縱本不應出現在他的世界裡。而彼時,那些缱绻的溫存卻發生得那樣自然。
鐘馥嶼收斂思緒,準備清理這個不會再有更多牽扯的聯系人。
但指腹懸停在橘貓頭像上,腦海裡又倏地閃過一雙幹淨純粹的眼,以及眼睛的主人問他要微信時的故作鎮定。
挺有意思的,暫且留着也無妨。鐘馥嶼移開手指,神色如常地關掉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