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雲晟神色一頓,像是沒料到姜苡枝會問這個。
他也的确這樣說了:“怎麼忽然問這個。”
手上的水隻存在了短短一會,很快就因為流動的風而蒸發得一幹二淨。
“我前幾天在外面碰到一個人......”她一五一十地将前幾天發生的事如數說給陸雲晟聽。
語罷,姜苡枝低下頭,隻偷偷向旁邊瞥,以觀察陸雲晟的反應。
偏偏對方并沒有什麼反應,他隻沉默不語,像是在思考措辭。
“算了......”姜苡枝剛想告訴他不用說了,對方卻恰好在同時開口。
“我見過她殺人。”
意料之中。
手上黏膩的觸感讓姜苡枝忍不住摩挲,她回答:“我知道。”
可陸雲晟忽然轉過頭,改看向另一邊的被圍牆攔住的廣闊天地。
而後重新看回來,接着開口。
這次是真真切切的疑問句——
“你還記得我從前同你說的,我與長公主有些淵源嗎?”
姜苡枝不明白他忽然這樣說的目的,卻依然點頭。
“那是我剛到春桑的日子了。”
他的語氣悠長,倒也符合眼下回憶往事的情形。
“那時的冬日可比如今寒冷許多,我跟着大家抵達春桑,同如今的西熙難民一樣,連一個安身之處都尋不到。”
“大家是為了求生而來到春桑的,可即使到了春桑,我卻看着越來越多人死在我面前,因為饑餓,因為嚴寒。”
“甚至有那麼一部分人,他們是被在街頭活活打死的。”
“那時的淺涼仍叫春桑,先帝還是異姓王。”
“長公主的父親,姜梓國将軍,仍就是一介平民。”
陸雲晟好像永遠都不會讓自己無聊,譬如現在,他嘴上不停,手上還用方才随手摘的植物編花環。
“我便在那樣的情形下見到長公主,她正坐在門前吃餅。”
那時天寒地凍,風聲獵獵,陸雲晟滿臉污泥,自以為隐蔽地看她。
視線終于被姜苡枝注意到,她擡眼睨他:“你想要?”
瀕死的饑餓促使他點頭。
白雪反射出銀光,她笑得如同神明一般。
她撕下半塊餅遞給陸雲晟。
陸雲晟正感激地欲接過,姜苡枝卻先一步将餅狠狠摔在地上。
她依然是笑,卻又與顯得方才不太一樣。
腳印被毫不猶豫地印在餅上,雪水滲進去,使它最終呈現出漆黑而又濕漉漉的不堪入目的醜樣。
可這些陸雲晟都并未同如今的姜苡枝講。
在這幾日他見到姜苡枝的寥寥數眼中,她一直都在無意識地摩挲手。
因此,陸雲晟現下已經大緻猜出她方才這樣問的原因。
她做了姜苡枝太久。
以至于即使沒有察覺,也已經潛意識将自己歸為她。
“饑寒交迫下,她予了我半張餅。”
這話倒是沒說錯。
“第二日我便遇到陸先生,才一步一步變為如今這般。”
無論初心如何,無論過程如何,那時的姜苡枝救他于水火,這是不争的事實。
因此縱使她再十惡不赦,縱使世間所有人都暗自唾棄她——
受過恩惠的他也不能。
花環雛形已成,陸雲晟擡頭看姜苡枝。
可她不同。
她不該承擔姜苡枝從前的惡。
姜苡枝靜靜看他,難得地不反駁。
其實仔細想想就該知道的,姜苡枝作為純粹的惡魂,幾乎不可能做出那樣的事情。
可世界上總是有萬一的。
陸雲晟猜的确實沒錯,她隻是想要一個理由。
一個證明姜苡枝還有善心,以至于可以證明她是個獨立的人的理由。
“況且,”陸雲晟突然再次開口,說出的話雲淡風輕,“你先前還救了陳尚書的女兒。”
話題跳轉得突然,可内心的思維活動卻使姜苡枝沒有察覺。
她隻是忽而睜大雙眼,滿臉難以置信。
“你怎麼知道?”
陸雲晟像在說什麼平常小事,“那日我有事來尋,白芷卻隻說你有要事出去了。”
“好巧不巧,第二日她便于押送路中走失。”
“何況,”陸雲晟戳她腦門,“你每日都與我旁敲側擊打探她的消息。”
姜苡枝尴尬笑笑,對方卻忽然将花環放在一邊,把手伸到湖水中。
而後他擡頭看向姜苡枝,用眼神示意她。
盡管不明所以,姜苡枝仍然學着他的樣子将手向下伸。
幾乎是觸碰到湖水的同一瞬間,她看着手心的鮮紅在水中散開。
終于在最後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