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讓顧若知道言未遲在擔心什麼,一定會拍着她肩膀說她想太多。雖然确實不能說自己有信仰,也确實不太進道觀佛寺,但她這方面的“人脈”可是實打實半分不假。
正月裡不管佛寺道館人都多,顧若不想去人擠人,收拾完東西起了個大早就打了個車去玉皇宮。玉皇宮也在月湖區,就是靠山,過去還得繞點路。一路沿着青石階爬上去,爬到山門,顧若感覺全身都要散架。
“雲眠,你這體力不行啊。”三九寒冬,台階上有人衣衫輕薄,半倚着山門牌坊嘲笑道,“爬個山都累成這樣?啧啧,啧啧。”
山門牌坊根兒上長滿了青苔,左右兩邊刻着一副對聯:
存心邪僻任爾燒香無點益
持身正大見吾不拜又何妨
石頭與刻字都很有些年份了,刻字上的紅色褪去,在青苔掩映下更顯得斑駁。
顧若手裡按着塊大青石,半靠着喘氣,聽到聲音便擡頭翻了個白眼:“比不得你觀玉大老爺清閑!這學要不觀玉大老爺你替我上?”
一擡頭才看見,觀玉穿了一身單薄的道袍,就這麼直愣愣靠着,不由道:“你就穿這麼點?不說山門不能靠,你這麼靠在石頭上你不冷啊?”
觀玉一臉得色,攏了攏袖子給顧若示意:“我可沒靠上去。冷?我不冷啊,你怕冷?”
顧若很擔心控制不住自己,一巴掌呼到觀玉臉上去。
認識觀玉五年,這股欠揍的勁是一點沒變。
“多穿點吧姐。”顧若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穿這麼點當心以後老寒腿。”
她感覺身體熱起來了,從爬台階那種寒冷中緩過勁來,現在連皮膚都透着一股幹燥的熱。
“啧,你臉好紅。”觀玉收起了那種吊兒郎當的神情,向顧若伸手,“先上去吧,等你好久了。過會該有香客上來了。”
“行李扔這吧,我去給你拿點水,休息完了我帶你去上香。”觀玉帶顧若去了她隔壁的廂房,房間早就收拾過了,幹淨,某些角落還能看出上一任屋主居住的痕迹。
“過年這段時間忙啊,”注意到顧若的視線,觀玉憂傷地歎了口氣,“過年了,義工也過年,都回家咯。現在廟裡就道士在,義工一個沒來,忙得要死,你來的正好……明天初五,活還沒幹完。”
顧若心裡生出一點不好的預感。
觀玉偏偏話隻說一半,嘴角勾起一點詭異的微笑,腳步輕快地走了出去,片刻後就捧了一杯熱水來。
顧若如坐針氈,在觀玉熾熱的視線下喝完了水,才算徹底緩過氣來。一出門,門外站了好幾個道士。
顧若:……
不是,這是想幹嘛?為什麼都用看某種稀有動物的眼神看她?
她往後退了一步。
“觀玉和我們說過起你。”一個微胖的乾道先開口,和沒穿幾件衣服的歸玉不同,他渾身上下裹得都很厚,袖口能看見毛衣,連外披的道袍都夾了厚厚的棉絮,就更顯得他中年發福。
“願意春節就來幫忙的義工可不多,每年春節都是我們最忙的時候。”另一個瘦高的坤道接話,目光慈和,“會疊表殼嗎?能寫繁體字嗎?不會也不要緊,現學就好了,看面相也是個聰明的好孩子,就是太瘦了,單薄了些。”
顧若被堵得幾乎要說不出話,趕在話題往奇怪的方向跑前趕緊道:“幾位道長不知道歸玉有沒有和你們說過我不僅是義工還是來做田野調查的啊——”
要是觀玉之前沒說清楚,她是真的很擔心現在立刻被掃地出門。
面目稚嫩氣質卻很老成的少年道士點點頭:“我們知道啊,觀玉早說清楚了。趕緊的,拜完祖師就該開始幹活了。”
觀玉縮在角落裡,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一點解釋的意思也沒有。
顧若就這麼被一群道士推着進了正殿。
正殿寂靜,值殿道士見幾人擁着顧若進來,隻是微微颔首示意便又繼續看自己的經書。面前的神像高大威嚴,十二旒垂下,幾乎看不清真容,神前的香已幾乎要燃盡了。觀玉抽了三炷香,在燭前點上火又扇滅,交到顧若手裡。
顧若不算是有信仰的人,卻不會失了基本的尊敬,心無雜念,持香附身下拜。拜神者往往有求于神,這一刻她卻一無所求。
耳邊傳來一聲厚重悠遠的磬聲,狠狠敲在她心上:
“當——”
“當——”
“當——”
磬響三聲,餘音不絕。顧若将香插進香爐中,聚在正殿裡的道士們已經各自散去,唯有觀玉将小木錘放好,笑着來拉顧若的手:“好了,該幹活了,不會的我教你,這種雜活都很簡單的。”
顧若:“……”
失算了。
她本來以為當義工隻要來幹保潔阿姨的活,不過眼下的情況……顯然和她預料得不太一樣。
觀玉的辦公室很現代化,空調電腦路由器一應俱全,她自己當然用不到暖空調,顧若來了,便開了個不高不低适宜工作的溫度。
桌上糊好的長筒紙殼堆成小山,每一個表面都在一片印刷體中混雜寫了幾行毛筆字,加蓋一個顧若完全看不懂刻了什麼的大印。
紙殼邊上還疊了一堆黃紙,也是通篇印刷字,中間挖了幾個空等人去填。
觀玉理了一小片空地出來,又給顧若發了份文件,指揮道:“這是還沒填好疏文的名單,具體信息都在這了,你仿照着這些往裡頭填就行,千萬别填錯!也别改,這個不能改的,錯了就找我換新的,不過好像我這多出來的空白文書也沒多少,所以落筆千萬小心,不然大過年的我都不知道哪能買黃紙打印……”
顧若一開始聽得還很認真,聽到最後一句話,忍不住反問:“黃紙?”
觀玉一臉理所當然:“對啊,難道這麼多文書也得買麼,當然是自己打印便宜,你看我這還有打印機呢。就是今年黃色彩紙買少了,齋主又多了,有點不夠用。快快快,開工了,不然到晚上還寫不完就完蛋啦!”
顧若翻了下還沒寫完的名單,不由倒吸一口冷氣——真是好長一串!
觀玉掰着手指頭喃喃:“寫完了表文,我教你糊表殼——就是這些。表殼也準備完了要補财庫,那個是體力勞動不費腦的……唉!先填表文吧,填好了拿給我蓋印。千萬記得,繁體,可别寫錯字了!”
說着,她已經拿起了一支筆左右開弓,運筆如飛,字居然寫得也不醜。
“還愣着呐?”觀玉看她一眼,“玄學苦力就是這樣的,早寫完早解放,還能蹭上廟裡的晚飯,速速速。”
顧若望着分給自己的一堆空白表文,歎一口氣。事到如今還能跑嗎?寫吧。就像觀玉說的,早寫完早超生。
顧若拿秀麗筆寫了一個多小時,總算是把那串長長的名單寫完了,不适應秀麗筆的手腕轉動間發出一聲慘痛的“咔嚓”聲,訴說着自己的不堪重負。觀玉起身伸了個懶腰,把寫好的表文都攏成一堆,從桌子底下提出一堆還沒經過折疊的表殼,敲了敲桌子:“好!偉大工程已經完成了百分之七十!接下來我們隻需要把這些表文卷起來……再塞進去。”
她行雲流水般在表殼上寫了幾個字,手指靈活地在折痕上壓過,不過片刻,一隻表殼就在她手底下成形。六七卷表文折起來,一起塞進表殼裡,然後封口。
“封口是最要注意的,千萬别疊歪了,或者口沒封嚴讓表文掉出來,方向也别反,看明白了嗎?沒懂就拆一個自己揣摩一下,很簡單的。”觀玉又把剛折好的表殼拆了,示意給顧若看。
顧若折了一下,發自内心覺得道士真不是一份簡單的職業,手殘當不了道士!
還好她雖然手工活也就一般,到底不算是手殘,試了兩次,也算有模有樣地疊出來了。
“不錯不錯,雲眠你很有天賦啊。”觀玉摸摸下巴,從表殼小山裡拎出兩隻,“喏,上一位留下的不像樣子産物,真就是湊合着用……你别也做出這樣的就行。加油幹吧,我蓋印去了,要是動作快,還能把這兩隻拆了再折一折,沒時間就這樣吧。”
顧若“唔”了一聲,又慢慢折了一隻自己琢磨,觀玉拿起大印哐哐往表文上蓋,蓋了幾個忽然問她:“你沒寫你自己的麼,你最近應該在做生意吧。”
顧若被吓了一跳,差點把手裡那條縫都折歪了,問:“我要寫我的麼?是不是不太好啊。不是,你怎麼知道我最近在做生意?”
“真沒寫啊。”觀玉抽了兩張空白表文塞進顧若手裡,督促她,“快寫快寫,我知道你知道自己八字的——你忘了我給你看過八字的?你命裡正财偏财都挺旺,食傷生财,比肩為喜用,是個适合做生意的格局。而且你最新一輪的大運就在去年……不過你身有點弱啊,不太适合一個人做生意,找了合夥人了嗎?”
顧若:“……!!!”
觀玉看到她神情頓時了然:“放心啦,我們這一行很有職業道德不會到處亂說的。你先把你的寫了,也沒什麼好不好的,也算是規矩,義工來幹活,有什麼法事都免費做,也就是捎帶一下的事。”
顧若其實不太想要,但一看觀玉笑盈盈看着她的眼睛,又說不出拒絕的話,隻好埋頭往表文上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