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她……真是她!”
傅雲璞往前奔了兩步,又猛然刹住腳,他聲音發緊:“傅安,我……要不要再梳洗一番?”擡手撫平衣襟上并不存在的褶皺,指尖還在微微發顫。
“公子好着呢。”雲璞的心緒牽動着傅安,他眨巴眨巴眼,鼻尖一酸,眼眶泛起淚花,“今天是您的大日子,要不還是梳洗一番吧。”
“就讓柳青候着,”聲音裡帶着幾分驕傲,幾分心疼,“叫她知道珍貴,以後才不敢欺負您。”
欺負二字入耳,雲璞理智稍稍回籠。他這才驚覺自己竟失态至此,耳尖頓時燒得通紅,連脖頸都染上一層薄粉。
姜琝愣愣地杵在他身後,看着他的喜怒哀樂為一人起伏,似四時花朵,盛衰皆系一念。而她,永遠都走不進這樣的故事裡。
“表姐,”傅雲璞眼神躲閃,臉上有些不自在,“我有些事要忙,不便留你了……”他頓了頓,聲音放柔幾分,“等下回有空,咱們再一起品茗、弈棋。”
廊下的竹簾被風吹得嘩啦作響,恰似她此刻零落的心緒。
姜琝扯出一個苦澀的笑,眼底的光一點點暗下去:“好。”她最後看了一眼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表弟,心如明鏡,他這些托辭永遠都不會實現。
……
二院正廳,鎏金博山爐吐着袅袅檀香,青煙在雕花梁柱間纏繞不散,廳堂籠罩在一片肅穆的寂靜中。殘陽透過萬字紋窗棂斜斜灑落,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駁。
傅玄與姜湛端坐主位,紫檀木案幾上,青瓷茶盞早已涼透。
第四次,傅玄幽幽吐出一口濁氣,“賢侄啊,你對我兒有救命之恩,我全家上下都十分感激。”
“金銀珠寶,绫羅綢緞,你缺什麼盡管提,隻要力所能及,我絕不推辭。”隻要讓雲璞看清此人的真面目,斷了心思,花再多錢也值得。
傅玄目光如炬,憑她走南闖北二十載的毒辣眼光來看,柳青此人,恐怕不是個好的。
誠然,初見柳青時她的确對她多有褒獎,可欣賞義士與招納兒媳的标準豈能相同?
“柳姑娘性子剛烈,行事果決,是成大事的料子。”傅玄聲音溫和卻不容置疑,“隻是犬子粗鄙,配不得你大好前程,求娶大郎之事,恕我不能答應。”
“不知家主有何顧慮?”
“我膝下獨有二子,着實不忍他們受遠嫁别離之苦。”傅玄語氣和緩卻字字千鈞:“柳姑娘,還是莫要強人所難罷。”
柳青垂眸,起身走到傅玄面前,單膝點地,雙手抱拳行了個大禮,“柳青孑然一身,别無長物,若二老不棄,青願入贅傅氏一族。”
傅玄一噎,一口氣就那麼憋在喉嚨管,上不去下不來。
“不妥不妥!”傅玄猛地甩袖,“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怎可改弦更張?”
她聲音陡然拔高,“斷了柳氏傳承之香火,另投他人門戶,此乃大不孝之舉!傅氏百年清譽,可擔不起這等罪名!”
柳青雙膝下跪,鄭重其事:“我知二老顧慮,柳青可當面立據,交停官府公證,凡傅氏家産,一絲一毫與青無關。婚後不論子女多寡,一律從父姓,不與柳氏相幹。”
“你!”此等驚世駭俗、離經叛道之言,傅玄夫婦都驚呆了!
“若二老仍放心不下,青願改作傅姓,死後入傅氏陵。”
“隻有一點,”柳青聲音平穩,眼底卻翻湧着令人心驚的瘋狂可怕的占有欲:“婚後,雲璞終身不得納侍,即便青短折而亡,亦不準續弦。”
柳青身份太卑微,作為贅妻,她知道自己根本無法抗衡傅氏,既然正大光明求娶,她就一定要名正言順,絕不願意在名分上受一丁點委屈。
這段婚姻裡,她可以抛棄一切身份、子嗣,但必須保證她是唯一。她要從根本上杜絕婚姻中存在第三者的隐患。
“他是我唯一的丈夫,我是她唯一的妻子,此生他隻能為我一人誕下血脈。”
“縱使天命不佑,子嗣艱難……”柳青頓了頓,“甯可擇族中賢子過繼、領養,也不得續弦。”
她知道自己這番話有多驚世駭俗,可那又如何?既然決定要這個人,就要完完整整地占有一切,不留絲毫餘地。
最後一字落下,博山爐中的香灰轟然坍塌,餘燼在風中明滅不定,如同傅玄劇烈起伏的胸膛,“你——!簡直大逆不道!!!”
柳青跪得筆直,面容平靜得可怕。那雙眼睛古井無波,連一絲情緒波動都沒有,就這麼平靜地說出那些驚世駭俗的話,仿佛隻是在談論尋常天氣。
傅玄心頭一顫。這樣冷血無情的人,她兒子如何駕馭得了?雲璞那樣溫軟的性子,怕是要被這女子吃得死死的,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傅玄下定決心,她絕不允許這種人入傅家門:“來人,把她趕出去——!”
四名家仆立刻沖了進來,正要動手,耳畔突然傳來一聲呵斥——
“夠了!”
屏風後轉出一道修長身影。傅雲璞一身月白華服,衣擺嵌着銀線暗紋,華光流轉如星河璀璨。
那雙含笑桃花眼此刻泛着紅,眼裡噙着淚,長睫輕顫間,一滴晶瑩順着瓷白的面頰滑落,在下颌處懸而未墜。
他緩步走向柳青,衣袂翻飛間帶起一陣淡淡的沉水香。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穩,腰間玉佩紋絲不動,唯有藏在袖中的指尖微微發顫。
他停在柳青面前,聲音很輕,“我應下了。”
雲璞緩緩撩起袍角,與柳青并肩跪在一處。俯身叩首時,一滴淚無聲地砸在青石磚上,“娘,爹,您就成全孩兒吧。您答應過,許我自主擇妻,孩兒此生認定柳青,死生無悔!”
“璞郎……”柳青蓦地攥握住他的手,力道大得驚人:“我說過,若我負你,你來殺我,我絕不反抗。”
“荒唐!”傅玄猛地拍案而起,茶盞被震得跳了起來,褐色的茶湯濺了一地。
她和姜湛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驚怒——這,這是好人家的孩子能說出來的話嗎?!根本就是江湖上那些亡命之徒的誓言!
“大郎!”姜湛臉色鐵青,上前就要拽人,“起來,跟爹回屋!”
柳青攥着雲璞不肯松手,她執拗地盯着他,“若你還不肯信我,我簽賣身契也無妨。”她知道雲璞最是心軟,這話就是往他心尖上戳。
雲璞瞪她一眼,還在火上澆油!他斂起情緒,“爹,孩兒非她不娶非他不嫁,若您不同意我二人的婚事……我們不成婚也可以,就讓她簽身契,留在我房裡伺候就行。”
“混賬話!”傅玄氣得眼前發黑,“以退為進?!你那點小心思還能瞞得過你爹娘老子?!要真這樣,我們傅家成什麼人了?!”
傅玄惡狠狠地剜了一眼柳青,那眼神淩厲如刀,恨不得在她身上剜出個窟窿來。
自從雲璞跟她攪合在一起,她乖巧懂事知書達禮的兒子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什麼離經叛道的話都敢說,什麼驚世駭俗的事都敢做——都是這個柳青帶壞的!
姜湛到底心疼兒子,上前一把扯住雲璞的胳膊将他拽起來。
一聲接着一聲的歎息,“大郎……”
知子莫若父,他怎會看不出雲璞是吃了秤砣鐵了心?
“唉!”姜湛聲音發顫,看着兒子倔強的眼神,所有責備的話都堵在了喉嚨裡。他太了解這孩子了,看似溫軟,骨子裡卻比誰都固執。
“爹答應了。”
傅玄猛地扭頭,不可置信地望着姜湛,“你?!”
“行了,咱們也别當這個惡人了,既然大郎願意,就成全她們吧。”
傅玄猛地擡頭,目光在夫郎和兒子之間來回掃視。滿屋子的人都眼巴巴地望着她,那眼神活像是她不答應就成了天理難容的惡人!
哼!
傅玄一言不發,大步流星地朝門外走去,環佩叮當,發出淩亂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