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瓷杯裡盛着滾燙的茶水,霧氣順着杯壁緩緩向上蒸騰。隔着一張茶幾的距離,溫荔細細打量着對面女人。
趙書瑾穿了身米白色小香風套裙,黑色波點絲巾挽成一朵山茶花系在胸前,柔順的發絲垂及肩頭,挂在唇邊的笑容莞爾溫和,與溫荔記憶中的模樣大差不離。
已是四十出頭的年紀,趙書瑾看起來依舊年輕,在她身上幾乎看不見歲月的痕迹。
注意到溫荔時而瑟縮的目光,趙書瑾沖她笑了笑,起身來到她身邊坐下,輕握她的手,向她介紹起一旁的男人:“荔荔,這是你的姨父賀治文,是專程陪我來雲城看你,接你一起去京州生活的。”
溫荔一早便注意到這個陌生男人,隻是這人長了張冷峻面孔,看起來極難接近。自他進門的那一刻起,溫荔便自動避開了目光。
此刻在小姨的介紹下,她才敢與之對視。
讓她沒想到的是,這位姨父看似嚴肅,開口卻幽默風趣:“荔荔别怕,姨父隻是長得吓人,實際上脾氣很好,不吃小孩的。”
猝不及防的冷幽默将堵在溫荔心頭的緊張感徹底沖淡,聞之,她嘴角輕抿,終于發自内心地露出今天的第一個笑容。
這一笑,倒是讓一旁的趙書瑾晃了晃神,心頭湧起一抹酸澀。
溫荔笑起來的樣子實在和自己故去的姐姐太像,說是複制粘貼也不為過。
一旁的三個人聊得和諧,陸芳覺得自己坐在這裡稍顯多餘,臉上露出些許不快。溫振遠更是插不上話,隻能時不時拿起茶杯喝水,掩飾尴尬。
眼看着牆上的挂鐘快要指向十二點,陸芳清了清嗓子,讪笑着問道:“小妹啊,你和妹夫來得太突然,我們也沒準備沒什麼好飯好菜招待你們,不如午飯咱們一起出去吃吧,也讓我們盡一盡地主之誼……”
“不麻煩了,芳姐。”趙書瑾擡起頭,清麗的褐眸望向她,并不打算繞彎子,“咱們有話直說吧。”
見趙書瑾面色變得嚴肅,夫妻倆對視一眼,一時有些心虛:“……說什麼?”
“昨天在電話裡你們不是講得很清楚嗎?你說你們不願再養溫荔,想把她的撫養權轉交給我,讓她跟着我去京州生活。”趙書瑾直言。
她知曉陸芳是什麼樣的人,也不屑于與她來回打太極,維持表面和諧,索性将内心想法和盤托出:“所以這件事你們告訴荔荔了嗎?問過她的感受嗎?如果我們今天不來接她,你們是打算把她送給别家,還是送去福利院?”
心思被一語道破,陸芳覺得難堪,又無從辯解,耳朵燒得通紅。默然幾秒,看向一旁的溫荔,焦急解釋:“荔荔,我們也是為了你好,希望你能過上更好的生活啊……”
趙書瑾瞥了眼身邊的女孩,見她嘴唇緊抿,尖瘦的一張小臉毫無血色,眼眶也微微泛紅,内心難免有些擔憂,輕拍她的肩說道:“荔荔,你先回房間。”
溫荔點點頭,回屋帶上房門,卻又不自覺把耳朵貼在門縫,細細聽着他們的對話。
趙書瑾沉默了會兒,繼續開口:“荔荔到底是我姐姐的女兒,姐姐生前待我很好,我也不忍心看着她的孩子在這邊吃苦受罪。跟着我,荔荔能夠過上更好的生活,接受更好的教育,總比一輩子窩在這座三線小城,看不見前途與未來的好。”
對方言辭犀利絲毫不留情面,陸芳難免破防,站起身激動地反駁:“你這話說得有問題。什麼叫荔荔跟着我們吃苦受罪?要不是我們好心把她帶回家,誰會管她?說不定她早就……”
“好了老婆,你别說話了。”溫振遠拉着她的胳膊讓她坐下,“多說多錯,她說什麼咱們就聽着吧。”
趙書瑾見狀輕笑一聲:“從前我們不知道荔荔的近況,一直以為她跟着奶奶一起生活,直到你一通電話打來我才察覺到不對勁。要不是治文托人打聽了荔荔的生活狀況,我還不知你們夫婦究竟是如何對她的。”
“如果我沒看錯的話,我和治文剛進門的時候,荔荔是在廚房洗碗吧?看她動作那麼熟練,看來平日裡髒活累活也沒少幹。”
“合着我姐姐走了,姐夫出了事,你們就當荔荔是沒人要的野孩子,把她當免費的保姆使喚,是嗎?”
“你……你說話不要這麼難聽,好歹我也收留了她兩年!要不是我們可憐她把她帶回家,這丫頭早就被送去福利院了,還輪得着你在這裡充好人?”陸芳忍不住回怼。
兩人吵得不可開交,賀治文再三勸阻都無用,隻能把趙書瑾拉到一旁,低聲提醒:“我們過來是為了接荔荔回家,抓緊時間把該辦的事情辦了,别在不必要的事上浪費時間精力。”
趙書瑾覺得他說得有理,稍稍平複了心情,又回去坐下。
賀治文的助理在一旁站了許久,在他的眼神示意下,從包裡拿出一份文件遞了過來。
“不想跟你們廢話了,簽字吧。”趙書瑾把文件放在茶幾上,朝對面的人推過了去。
陸芳和丈夫相視一眼,兩人都有些發怔。
連撫養協議都是連夜叫人備好的,足以看出趙書瑾想要帶走溫荔的心是何等迫切。
“知道你們不容易,這兩年老太太的住院費和治療費用,我們全包。”趙書瑾說,“你們嫌荔荔上學花錢,多少錢,給個數吧,我們全部補上。”
……
透過不太隔音的木門,溫荔将外面發生的一切聽得一清二楚。聽見小姨為了自己同叔嬸争辯,替自己出頭,心裡多少有些感動。
可她又想不明白這其中緣由。
昨天在電話裡,趙書瑾明明是不願接納她的。
為什麼又忽然間改變主意?
是因為思念母親,惦記着她們之間的姐妹情深,所以才想把她的女兒帶在身邊照料,彌補心中虧欠?
她将卧室門打開一條縫隙,客廳裡,長輩們們明明在商讨着與她有關的事情,可她卻像個局外人一般,一句話也說不上。
他們三兩句話就定下了她日後的去處,而屬于自己的未來,她根本無從選擇。
命運如齒輪,翻轉又倒回。反反複複幾經周折,最終還是将她推離原生家庭,推向多年不見的小姨身邊。
接下來的兩天,溫荔從叔嬸家搬了出來,住在姨父提前定好的酒店套房裡,她的轉學手續則由姨父托人去辦。
忽然閑暇下來反倒無事可做。溫荔獨自一人坐在酒店飄窗上,看着樓下繁忙的街景,百無聊賴發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