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慕昕自然聽過她的是非,像“輕浮”、“勾搭男人的狐狸精”、“浪蹄子”、“不要臉”等,的确比偷偷罵她的要難聽許多。
不可否認,她聽了那些話就對方玉姝形成了一種不好的偏見,可今日見了她的人又覺得她為人直率、甚至有種女子身上少有的豪傑之氣,不像輕浮之人。随即又想,覺得女子直率、有豪傑之氣就不會是輕浮之人會不會也是一種偏見呢?
盡管心中好奇,但她并沒有出言詢問,反而端起茶碗,淺飲一口,心道:“如果她願意說,自然會說,若不願意說,又何必一問。”
“當年我家的處境比現在要艱難許多,兄長一人種四畝地,嫂子要帶毅兒和泓兒,再加上她那時又剛懷上老三,分身乏術,我是家裡、菜攤兩頭跑。我們那樣的人家和侯府這樣的高門大戶不同,縱是女子也得抛頭露面、出門勞作……”
方玉姝無意隐瞞,也想找個知音傾訴,便對蘇慕昕說了她與梁頫之事。
原來他們家賣菜的營生一直不好,直到接了安平候府這樁大買賣才有所好轉,她和她大哥自然看重這樁大買賣,每日都将最好的瓜果蔬菜送到侯府。
在送了大半年後的一天……
“也是緣分,那天我剛在總管處結了一整月的銀錢,忽然就下雨了,我被淋得跟落湯雞一個樣,跑到一亭中躲雨,沒想到亭中還有一人。”
蘇慕昕眸光一亮,“那個躲雨的人是大伯,是不是!”
方玉姝從回憶中抽離,笑着看向蘇慕昕,臉紅得像一朵嬌豔欲滴的石榴花。“我那時可沒跟老爺說話,反而是他一直找我說話。自那以後,他總來找我,還在路上堵過我,被纏得煩了,我就跟我哥說‘我一個未嫁女,老是抛頭露面不好,侯府我不去了’。我成日守着菜攤,沒想到有一天我回家,老爺竟帶着媒人和聘禮找到了我們家裡。”
蘇慕昕詫異的問:“大伯先向你提親的呀?”
“不錯,老爺說他第一眼就相中了我,要納我為妾。”
方玉姝說着又趕緊解釋:“我那會兒可沒答應他。那年我才十八,還想着嫁一年輕的俏郎君呢,怎麼會答應給一個快四十的當妾,而且他家的那位可不是省油的燈,那次就明白着拒了他。”
“那你後來又怎麼答應了呢?”
蘇慕昕忍不住問了一嘴,又因她那句“想嫁一年輕俏郎君”的大實話笑彎了眼睛。
不想,方玉姝卻因她的這句問話整個人都沉默下來,好一會才幽幽的歎了一口氣,說這都是命!
“嫂子是在一個晚上生的,是個女孩,可能是連着生産傷了根本,也可能是懷老三的時候太過辛苦勞累,那個孩子……”說到這兒,她重重的歎了一口氣,然後才對蘇慕昕說:“胸膛是塌的,臉也是歪的,雙手雙腳跟雞爪子似的,嫂子隻看了一眼,就吓昏死過去。”
蘇慕昕聽了她的話,整個人都愣住了,她感到難以置信,那樣的嬰兒還能活?
“接生婆把孩子遞給我,她一直說這孩子養不活,讓我跟我哥說‘盡快處理掉’。我哭着問接生婆什麼叫‘處理掉’,她很不耐煩的跟我說‘按到水裡、丢到河裡、或者直接埋……反正得處理掉’,她還說‘别的人家都是那樣做的,反正你家這個是女娃,又不值錢,處理掉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當時抱着我小侄女,聽到她斷斷續續、夜貓子似的哭聲,那聲音就像在我心尖尖上撓一樣。我哭得止不住,問接生婆‘憑什麼女娃不值錢’,接生婆罵我腦子糊塗了,她說跟我說不清楚,出門找我哥去了。”
女娃不值錢?
難道就因女娃最終要嫁人,隻要嫁了人就再也不是原來那個家的人了,所以不值錢?
蘇慕昕想到這裡,心裡就堵得慌,仿佛有一塊巨石壓在了胸口,讓人喘不過氣來。這時見方玉姝眼裡閃爍着淚花,她頗為動容,她想或許那天晚上的事令她終身難忘吧。
“讓你見笑了。”
方玉姝接過她遞來的絲綢絹子,輕輕拭了拭淚,她笑着說她不是愛哭之人,但那天晚上不知是怎麼回事,怎麼也止不住,簡直是把前半生攢着的眼淚都留到了那天晚上。
“後來呢?”
“後來呀,好在我哥有良心,沒聽那個接生婆的話,天還沒亮就去宣武門那塊請大夫。”
“那大夫怎麼說?”蘇慕昕聽入了迷,就像她是那個命途多舛的嬰孩一樣。
方玉姝見了她的反應,不覺莞爾一笑,“那個大夫挺有名的,他說不是不能治,但得花錢,很大一筆錢,再加上我嫂子生産後得了血崩之症,得卧床靜養,也得花錢。我哥那會兒挺難的,家裡六口人,每口人都要用錢,毅兒和泓兒就不說了,還有我,我十八了,還沒說成人家,哥哥一直很愧疚。我知道哥哥的難處,我告訴哥哥錢的事我來想辦法。其實我一個女子,我能有什麼辦法,我能想到的就是去借錢……”
“你就找大伯借錢了?”
蘇慕昕一下就明白了,她有求于梁頫,不管後來她對他是真有情,還是報恩,方玉姝最終都給梁頫當了妾,這十五年間還為他生了一兒兩女。
方玉姝微微一笑:“老爺很爽快,給了我一百兩,我說‘我家的情況你也清楚,你借那麼多銀子給我,難道就不怕我還不上’。老爺說他不缺錢,我還得上就還,還不上就當作給我的聘禮。我當時很生氣,覺得他是趁人之危,老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