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地下密道中,成複走在最前面,手中火折子發出的微弱光芒堪堪照見腳下的路,他身後還跟着七八人,都是苗夫人所派。
苗夫人說,他與貴妃密會之事傳入了皇上耳中,貴妃因此受責,腹中胎兒不保,如今待罪宮中,等候發落。
皇上殺伐果斷,向來眼裡揉不得沙子,絕不會放過他們。如今之計,唯有先将貴妃救出,由他帶着貴妃離開洛陽,天高海闊,總有法子躲過去。
這個謊言十分拙劣,但是成複還是來了。
哪怕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她正在因他而受苦,他都不能無動于衷,何況苗夫人三言兩語便勾起了他心底最深處的隐秘心思,縱然前塵似水,不付東流,可若是他當真能帶她離開皇宮,離開洛陽……
眼前火光明明滅滅,将他眼底的幽暗和可笑的希冀照得分毫畢現。
這條密道的盡頭正是撷芳宮,撷芳宮是前朝宮室,這條密道顯然是多年前便已存在,至于苗夫人是如何得知的,成複心中隐有猜測。
但那又如何,隻要這次他能帶她走,往後的洛陽,就算鬧個天翻地覆也與他沒有幹系了。
前方隐隐有一絲天光透入,快要到了,這個時辰,她或許還睡着。
成複頭也沒回,吩咐了一句:“稍後我一人上去足矣,你們就在底下接應。”
身後無人回應。
他頓住腳步,回身望去,他們站在黑暗裡,像無聲無息的影子,又像是蟄伏着将要出手的兇獸。
成複:“看來夫人派你們前來是另有安排。”
離他最近的黑衣人說話了,“這與将軍無關,将軍隻需要将貴妃娘娘安穩無憂地帶出去就是。”
密道之中氣氛變得凝滞,黑衣人的手都已緊握住身側刀柄。
幾息之後,成複突然動了,對面霎時響起長刀出鞘之聲,但成複恍若未聞,竟轉身接着朝前走去,一副當真不打算過問的樣子。
黑衣人警惕地盯着他的動作,不近不遠地跟上。
成複走到密道盡頭,手上握住了密道口的拉環,“你們要做什麼與我無關,不要驚擾到貴妃。”
“将軍放心,您先上去便是,我等會隔一炷香的功夫再出去,絕不會出現在娘娘面前。”
成複推開石闆,飛身而上。
密道出口處是撷芳宮偏殿後的一口深井,井水早就幹涸,附近又遍生草木,平素無人打理,少有人行。
成複避開宮女内侍,悄無聲息地潛到寝殿後方,敲了敲窗。
他知道貴妃就寝時向來不喜歡有人侍候,寝殿中此刻應當隻有她一人。
撷芳宮的守衛較之從前并沒什麼變化,方才那些宮人神色也一如平時,看來她暫且無事。
隻是不知她身體如何,若是當真沒了孩子,她必然心痛欲裂。
成複出神地想了片刻,而撷芳宮的後窗始終沒有動靜。
突然,成複神色一凜,側頭看去,四周牆頭不知何時冒出密密麻麻的人影,手中寒光閃閃的箭弩齊齊對着他,仿佛下一刻就能讓他萬箭穿心。
前方一列禁軍持槍而入,将他的退路封得嚴嚴實實。
禁軍身後,高挑俊秀的青年緩緩走出,手中握着的那柄劍古樸沉肅,劍鞘通身雕刻着龍紋,正是天子劍。
成複頓時明白過來,原來今日唱的,是一出請君入甕。
“不曾想王爺竟然在此。”
“成将軍以為,本王該在何處?冬嵇山?”
“看來王爺對衛姑娘的安危,并沒有那麼看重。”
晏秋池嘴角笑意一沉,目光如刀般投來:“你見到她了?”
成複搖頭:“不曾,不過王爺不必擔心,衛姑娘暫時不會有事。”
他餘光環顧四周,掠過那口深井,無論苗夫人究竟有何計劃,今日都要落空了。
不過既然如此,她應當不在身後這座寝殿中。
成複想問,但他心知自己不能,衆目睽睽之下,他一句也不能提起她。
禁軍從旁讓出一條路來,晏秋池側頭示意:“皇兄在前殿已經等候許久,成将軍,請吧。”
宮人與禁軍都退了下去,殿中隻剩下三人。
成複跪在階下無聲請罪,晏明川沒有說話,殿内沉寂得讓人心驚。
許久之後,一道明黃的折子被扔到了成複腳邊,他撿起折子打開,瞳孔驟縮,這是刑部上書請求重查當年楊家一案的折子。
刑部沒有這個膽子擅自推翻先帝朝的案子,這隻能是皇上的意思。
他難以置信地擡頭直視着晏明川:“陛下這是何意?”
“當年朕将你從天牢中帶出來時曾說過,有朝一日,會給你一個交代,還楊家一個清白。”
“楊度,朕答應過你的事,從未忘記,那你可還記得曾發過的誓?”
晏明川的诘問語氣并不重,卻如一記重錘狠狠砸向成複。
絕境之中,年輕的太子将他拉出,說會替楊家昭雪,正是那句承諾,支撐着他活了下來。
他發過誓,要永遠效忠陛下,為陛下驅使,護國安民,九死不悔。
成複将折子放在膝側,慢慢閉上眼,謙卑地俯首在地,“臣罪該萬死。”
他無意辯解,也無可辯解,這條路走到如今,皆是因他的貪念所起。
這一刻,他心中竟隐秘地閃過一絲慶幸。
“臣心志不堅,才會被洛陽的錦繡富貴迷了眼,以緻犯下大錯,臣愧對列祖列宗,也愧對陛下的救命之恩、栽培之義。”
這話一出,晏明川忽然冷笑一聲,站起身來說:“愧對?事到如今還用這等說辭蒙騙于朕,隻怕你是九死不悔。”
“朝堂内外皆說,撫遠将軍乃朕心腹嫡系,今日看來,你知朕少矣。”
成複心頭一震,直起身擡頭,正對上晏明川洞悉的目光。
他握緊了拳,忽然明白過來。
皇上早就知道了,也是,否則今日如何會有這一出戲。
成複無從辯解,再度垂首叩頭:“臣罪該萬死,但臣與貴妃清清白白,絕無逾矩之事,是臣生了妄念,意圖攀附,請陛下明察,勿因罪臣之過誤會貴妃。”
“當然是你的錯!”
晏明川目露寒光,緊緊盯着階下叩首之人,心頭郁氣難消。
好、好一個情深義重的兒郎。
“來人,押入密牢,嚴加看管。”
殿中隻剩晏明川與晏秋池二人,晏秋池見他臉色難看,不由問道:“皇兄是何時知道的?”
晏明川淡淡解釋:“當初,父皇執意要降罪于楊家,我不忍忠臣一門罹難,但時間匆促,瞞天過海也隻救下了楊度一人。後來,他主動提出要前往邊關從軍,我準了,他離京的那日,正是姜氏入東宮的日子。”
“暗衛循例調查,查到了他們二人乃是舊識,姜氏不知他還活着,一直暗中圖謀,想為楊家翻案,這才是她屢次縱容苗夫人,在朝中安插人手的初衷。”
“那貴妃可知苗夫人身份?”
“她心裡裝着舊日情郎,又日日待在宮牆之内,哪裡知道苗夫人的謀劃,不過是白白做了别人手中刀。”
他渾然不覺這句話中帶着怒氣與下意識的開脫,但晏秋池卻聽出來了,他神色微妙地看了一眼晏明川,沒再追問下去,一拱手道:“時辰不早了,于歸還在山上,臣弟先行動身。”
晏秋池走後,晏明川如常處理政務,将該批的折子都批完,宮外傳來消息,禁軍已經包圍冬嵇山,他才起身更衣,帶人出宮。
姜止月混入禁軍的隊伍自然瞞不過他,但他隻作不知,也好,今日本就該将一切都做個了結。
隻是想到她還懷着身孕,晏明川終究吩咐了人暗中照顧。
他那時想,等今日過去,等處置完承安,他再來問她的罪。
但他沒料到承安陷害楊家一事會令姜止月氣血攻心當場昏迷,更沒料到,她腹中胎兒因此不保。
他以貴妃流産的假消息騙過承安公主,卻不想竟一語成谶,她當真失去了這個孩子。
承安公主之死并未掀起什麼風浪,對大多數人來說,不過是洛陽城中少了一座醫館,無甚稀奇。
相較之下,貴妃小産和尚書府大小姐的歸來更令人唏噓。
先前盛平王攜沈家小姐私奔的傳聞沸沸揚揚,不少人都以為皇上說不定會借此處置盛平王,誰知處置沒等來,先等來了另一個消息。
半年前,有逆黨潛入洛陽,意圖謀害未來皇後,幸得我朝有得道高人庇佑,提前向皇上示警。
為引出幕後之人,保江山太平,皇上才設下此局,隻為将逆黨引出一網打盡,如今逆黨伏誅,沈家小姐也終于得以現身人前。
至于什麼王府孤女就是沈小姐的傳言純屬有心人構陷,沈小姐這半年來一直住在宮中陪伴貴妃,而那個客居王府的衛青青,被逆黨所害,已經香消玉殒了。
話中真假暫且不論,總之朝堂上下無人敢對此提出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