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半個多小時她等到了西裡斯的電話,後者讓她可以先通過壁爐去波特家,對阿爾法德的情況比較擔心、他可能最近都沒法過去,不過目前一切還好。
她從善如流地答應并且安慰了一下對方。
“……也不算什麼,事情總不能永遠順利。”他淡淡地說。
“無論如何,提前和你說一聲聖誕快樂。”她苦笑道。
“聖誕快樂。”
拜訪别人家按禮儀不該空手去。埃爾出門憑借大概的方向感找了找路,正想在附近街區的商店選購一番,路過報紙亭看見宣傳的色彩絢爛影視雜志,她裹緊大衣随意拿起一本看看,旁邊堆着的黑白報紙标題及正文内容映入眼簾——
“……愛爾蘭共和軍①再向英國政府抗議競選事宜,12月23日淩晨2時17分倫敦東區街頭引爆車輛,确悉死者系愛爾蘭選區發言人代表艾利·尼夫、住房改革政策小組助手休·羅西……”
捕捉到熟悉的關鍵詞,她的心止不住狂跳,一股不妙的預感油然而生。
電話亭就在隔壁,她猶豫着,手套底下手背在冒着冷汗。
直覺往往是如此奇妙,快把報紙盯出個洞來,心中明明想的是自己跟他們越少關聯越好,腦子卻開始将紅色的電話聯想成血液,她沉重地呼吸了幾下,終于還是拿起它、撥通家裡的号碼。
沒人接。
第二遍,第三遍。
耳邊嘟嘟嘟的機械音色不停地響,她怔了幾秒鐘,往瓦倫娜的私人工作室打。
為什麼沒人接電話?
七十年代末尾電話有了信箱功能,隻可惜還沒出現便攜電話,她站在原地一時間不知道還能打給誰。
這時,一個讓她趕快回家的勸誡在心底不斷重複,她不敢再躊躇,匆匆攔下了一輛騎士公交、這個她最不喜歡的交通工具,但今晚她沒閑心抱怨快把她五腹六髒甩出來的乘坐體驗,科克沃斯轉眼就到,腳步不穩地向前走,兩側昏黃的路燈竟令她在家的沿途感到恐懼。
從窗外看進去家中一片漆黑,門也好好鎖着,按了幾次門鈴無人應答,她坐在門外冰涼的台階上,風雪呼呼作響,鄰居家家戶戶張燈結彩,不是觸景生情、而是不安的感覺愈加濃烈,她雙眼不知不覺間已噙滿淚水。她突然很想念韋勒克夫人和韋勒克先生,盡管一開始是名義上的父母,到真正黑暗降臨的這一天,她發覺她已經把他們當成最親的親人,血緣與謊言在情感前都能被算作插曲,好幾個月前她不該對着他們說那些話的。
夜晚的車輛很少,凍僵的眼皮下視野變得模糊,出租車過度曝光的車前燈打落下來、在瀝青馬路投射出慘白的光影,看清下車的人她撐起發麻的膝蓋兩三步走上前抱緊了來人——
她對瓦倫娜說的是“媽媽”。
重新聽到這稱呼卻是凝滞一刻後啜泣,埃爾從沒見過瓦倫娜哭、又或者說,她是害怕目睹任何一位長者的情緒失控——幾小時前光是親曆不算熟人的阿爾法德崩潰就足夠慌亂,起一身雞皮疙瘩的驚恐。現在,那個從自己小時候起永遠象征最高安全感的母親角色似乎是被疼痛刺傷地流着眼淚,這是仿佛無聲預示天塌了下來的恐怖,應激反應使她難以動彈,她多想等對方說點安慰的話,但半晌,瓦倫娜說的是“我們應該為他舉行一個儀式。”
有什麼破碎掉了,堆砌廢墟的瓦礫從胸腔下沉,一種類似失重的眩暈和反胃感爬上頭腦,再響起舊傷裂開的聲音,她怔怔地凝視着母親明滅淚光的紅眼睛,吐不出一個字。
“他在車上。”瓦倫娜已經恢複了點冷靜,像既是向她宣告落幕,又像是對自己确認這不可改變的定局:“他在車上……我很抱歉,親愛的。”
零點的聖誕鐘聲敲響,鐵路旅館播放起了節日頌歌,周遭籠罩着喜氣洋洋的氛圍,半空飄下雪花,結冰的霜凍像冰雪女王帶給孩子們的禮物。
“‘像是吹着風笛與哨子,終結着這段古怪戲劇化曆史的最後一場②。’爸爸,我讀得怎麼樣?”
“真不錯!不愧是我聰明的小女巫。”
“所以,‘最後一場’指的是死亡?”
“對,那正是‘人生七階’的一幕終點……”
膠卷咔地到了末尾,錄影機的光線蓦地消失,蜷縮在衣櫥裡任由衣物包圍着自己,她麻木而機械地換了下一卷膠帶:每一年生日,韋勒克先生都為她錄下一個短片。
“沒什麼想對十四歲的自己說嗎?”
“……讨厭的青春期。”
“哈哈,我看讨厭的隻有青春期的男生而已,女孩怎麼會讨厭呢。”
“那倒也是。”
影像中一片歡聲笑語,感染到鏡頭外的她抽了抽嘴角、隻是笑意很快就消失不見。
“笑一笑,笑笑呀韋勒克小姐。”
“我不喜歡小天鵝。”
“好吧好吧,那就不要小天鵝了。生日願望以外的願望還有什麼?”
“我要養好多好多小狗!”
七歲,六歲,五歲……她在倒着看,倒帶直至盡頭、盡頭的盡頭,是剛出生不久的自己,從前她一直沒多想的那個掌鏡頭的女人是誰,答案遲到了十多年,但再無糾結的意義,鏡頭中他們圍着牙牙學語的嬰兒、對她小聲打着招呼,溫柔得如同那是所擁有最珍貴的寶貝。
旋轉的膠卷再一次到頭,投在牆壁上的影像化成了無信号的電波,她看得入神,呆滞地從滿牆的雪花中回過神,想再重看一遍,卻跳轉到了下一個畫面,原來這卷錄影帶後邊還有,她從來不知道。
是一些很久以前四人待在實驗室一邊忙碌分工一邊說說笑笑的影像片段。
“你們知道理論學家又提出‘基因重組’來減少遺傳疾病幾率的發生嗎?我想我們巫師也可以來一個這種項目,解決比方像‘龍痘’的緻命傳染病……”
“我們不妨先搞定現在的難題再說?伊奈茨,我都忘了提醒你,你昨晚是不是又忘記換供氧器了……”亨德裡克沒來得及說完,另一邊傳來玻璃儀器碎落在地的聲響。
“噢天呐瓦倫娜!那是我剛用液氮機處理好的樣品!”年輕的鮑勃嚷嚷道。
“瓦倫娜,親愛的,剛好你受不了黏黏糊糊的試管,我的意思吧、要不你還是原地待着、給我們畫畫啥的?像記錄美第奇開會的列昂納多達芬奇?”伊奈茨尴尬地開着玩笑,在洗手池打掃殘局的瓦倫娜投降道:“我去整理數據。”
“有人上次寫錯了分子式,是誰我不說……”鮑勃沒給台階下,意有所指地說,被亨利頭疼地打斷:
“看在梅林的份上,誰去行行好關了鏡頭?我不希望我們的學術垃圾記在紙上不夠、還要拿攝像機錄下來以供别人觀賞笑話——”
畫面刹那變為漆黑一片了。仿佛這些人從未存在過。剛才熱熱鬧鬧的動靜也頃刻間沉入死寂,聲波的回蕩仍在她恍惚的耳側徘徊。
小時候不快樂她就會像這樣躲在黑漆漆衣櫥裡,等他們來找她,談心、或是用幽默風趣的言語哄得自己破涕為笑。
離十八歲生日剩下不到五十天,她沒有一直在暗無天日中藏匿。
亂了作息,等她不清楚一整晚究竟有沒有入睡地渾噩起床,客廳刺耳的電話聲響起:
“早上好,泰特小姐的助手通話中,請問您是不是瓦倫娜·韋勒克夫人?”
“……她出門了。”
“不好意思,麻煩您轉告一下她,執行長的動議答辯會将改在明天下午六點,後續結果一個月工作日之内以文件形式通知,請留意查收。”
挂斷電話,埃爾弗裡德開了主卧的門鎖,翻了翻書桌的抽屜,一份草拟訴訟書映入眼簾,标題為“沃裡克分區檢察方茲代表倫敦人民以一級過失殺人罪起訴勞倫斯·切尼”。
與世隔絕封閉的幾天,她短暫脫離掌控的理智重新回歸靈魂。電視,報紙,電台廣播,現在最能解決她疑問的媒介都觸手可及,正是要面對它們的時刻——會把一個人的死簡化為名字與數字、或異化為利益手段的它們,甚至超乎自己想象的是:她的狀态很平靜,沒有一絲失控的歇斯底裡。
“……分局法證科經現場檢驗查證為遠程定向炸彈裝置。愛爾蘭共和軍否認有預謀地規劃本次抗議行動,聲稱謹與本次爆炸案受害人之一愛爾蘭選區代表艾利·尼夫的死亡相關……CLP方發言人菲勒警探公布案件細則,經調查據悉本案死者之一勞倫斯·切尼案發一小時前駕駛記錄涉嫌不正常的活動軌迹,并持有僞造駕照,雖目前無直接證據指向其是否擁護IRA,不過警探們搜到了在他的私人公寓中藏有大量工黨及民粹主義讀物……”
“今日九時,保守黨黨魁瑪格麗特·撒切爾在貝德福德發表演講前沉痛哀悼遇難逝者及其家庭,對逝世前同事為黨派工作的貢獻給予了充分肯定。”
“大選在即,沃裡克郡聚集工會成員與礦區工人為勞倫斯·切尼抗議聲援……”
位于倫敦東部,離南北向的科克沃斯并不多遙遠,不算繁華的沃裡克郡治安相對沒那麼穩定太平,發展工業為主,換作昔日,這一趟獨自前行的計劃是能在心底制造幾分不安的,但現在不是——埃爾弗裡德從沒像現在這麼安然,這麼自若,眼下她要做的隻是等而已。
其實用不屬于自己的魔杖施展幻身咒也是可行,隻不過西裡斯·布萊克送的隐身吊墜才是最便利的方案,她戴上了,比波特的隐身衣還要好行動。
午後曠工宣傳選民投票的工人很多,盡管沒人看得到她,走這一路磕磕絆絆找到地方檢察分部仍費不小力氣,到達的人來人往大廈她徑直坐上電梯,停在專門舉行公共會議的樓層,标有法官辦公室字樣的最大房間,正是用以開庭前控方與辯方的論争協商。
“這門真的得保修了!又被風吹開……泰特,你繼續說。”
“我的意思是,法官大人,被告案發兩小時以内進去過同一座商場不下四次,每次都沒有載客,他案發一小時前也一直在被害們會面的咖啡廳附近徘徊,說明——”
“說明出租車司機生意不景氣,泰特小姐?假如我們已經在庭上,我會以道聽途說為由反對你。” 公訴律師是一位頭發稻草黃的男人,他不以為意的态度令年輕的檢察官執行長十分不滿,“法官大人,我請求控方可以多拿出一些實質的證據來澄清他們不是在拿納稅人的錢玩法庭過家家。”
“請注意你的言辭、諾曼先生,我坐在這裡還是一名執行長。” 泰特女士冷冷地打斷,轉而對頭發斑白、一臉嚴肅的老者說:“法官大人,我們的警探在被告家裡找出将近30本IRA宣傳冊和數不清的工黨剪報,這是闆上釘釘的非預謀性殺人。”
“反對,‘引導證詞’。” 叫諾曼的律師激動地辯駁:“就那幾本書可以說明什麼問題?如果我家放了一本《我的奮鬥》、是不是就證明我是希特勒的狂熱粉絲還擁護法西.斯主義?而且,我認為控方無權搜我當事人的公寓!按照‘米蘭達權利’——”
“不好意思,請問我們警探需要對着一抔骨灰念米蘭達警告以表明死人也有權利嗎?我們的警探是拿着維森法官批準的搜查令進門的。”泰特義正言辭地說:“現在絕不能因為被告已死就放棄了對他的追究!不管是自願獻祭又或者一時聽信讒言,這場恐怖襲擊必須要給死者家屬們一個清晰的交代。”
“法官大人,我拒絕控方如此不嚴謹的流程形式,這無疑是在拿我的當事人做替罪羔羊、好掩飾控方維護司法尊嚴的無能。”諾曼律師站起身,表情愠怒,“你們在已假定我當事人是罪犯的預設下搜了公寓已經是在侵犯隐私,這些書不能作為物證上庭。”
會議室陷入兩難的沉默。坐中間位置的法官敲着鋼筆筆頭,良久,面露難色道:
“……這物證,本來确實就很薄弱。” 這一句話令在場的倆人一個凝重一個喜形于色,法官無奈地接着道:“你們搜房子的事太冒然了,會在民衆前失去公信力的,都是死者的情況下預判其一是嫌疑犯,得先存在有力證人才可以,但是你們連人證都沒有就先找物證③,這已經破壞了米蘭達原則,泰特,這案子物證上庭的合理性我不能給你批通過。”
“基于人證物證不全,我認為應該撤銷這整個動議!”諾曼進一步要求。
“48小時以内仍沒有直接證人,恕我跟你的老闆直言,這荒唐的訴訟沒法奉陪了,泰特。”法官說完決議,解散了答辯會。
出門走在幽長的回廊上,執行官對公訴律師輕蔑地說:“你該為你接這份工作而羞愧,諾曼。”
“哦?由于我戳破了你們體制的謊言?抱歉,我不知道争取正義這有什麼不光彩。”
“得了吧,你為的不是公正,而是頭銜。”她闆着臉說道:“别以為我們不清楚,要不是趕上了大選期間,當工黨心中英雄這種事又怎麼入得了你的法眼。”
諾曼微笑着沉默了會兒,“分部辦公室應該不閑吧,倫敦多得是刑事案等着你呢泰特小姐,那些犯人可還活着逍遙法外……”
他們相互輕蔑地看了看彼此,在樓梯口分頭離開。
返回科克沃斯已将近正午,埃爾弗裡德到家門口摘下了吊墜,在客廳等得心急如焚的瓦倫娜第一時間沖過來問:“你去哪了?!為什麼連一張便條都不留?”女兒消失的一個多小時裡她已經快聯想到上百種極端情況,再過半小時埃爾還不回家,她就會拿起電話報警,意識到自己一時語氣很重,她稍微緩和了點:“……一聲不吭外出,我會很擔心的。”
“沒事,我在周圍逛了逛而已。”埃爾弗裡德淡淡地笑了笑,拍拍媽媽的肩膀以示安慰,“我們午飯要吃點什麼?”
“……我剛才害怕得不行,哪有心情做飯。”瓦倫娜不悅地小聲道。
“抱歉抱歉,我以後不會再這樣了。”埃爾甚至在輕松地開玩笑。
母女在廚房祥和安靜地煮好午餐,仿佛一切如常。
作為一名已經經過大半人生閱曆的女巫,瓦倫娜不可能感覺不到詭異,越是正常的表面越是暗含着一種不正常。
極緻的悲傷将走過每一個階段,從否認,憤怒,矛盾,到憂郁,接受,任何一環處理不當就會陷入扭曲的痛苦,憤怒朝外演變狂躁,憤怒向内演變抑郁……埃爾弗裡德順從地配合心理醫生服藥,神情淡淡地聆聽,眼睛像風平浪靜的海面,讓人在從中找不出一絲不對勁。
可正是如此才令人覺得可怕。好比冰山下的景觀,深海下未知的危險。
許多人都寄來了慰問的信件,不論親疏。
不過,沒有一人有機會見她。
今年是唯獨沒有分享禮物的聖誕節。
寒假幾乎都守在健康狀況本來就不太好的阿爾法德舅舅身邊、西裡斯也很牽挂她過得如何,麻瓜社會政治的東西他不懂,怕就怕在——哦,她這個頭腦是不會做傻事。
但聰明人最可能會成就頂尖的以暴制暴。盡管他很難想象平時連說狠話不太擅長的她會變得像自己一樣: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然而,一位曾久居象牙塔以為外邊的世界跟書裡描述同樣美好的理想主義者,接二連三遭受殘酷的挫敗,難道一個人的理智永遠能戰勝得了癫狂嗎。
西裡斯避免自己亂想的方法很不道德,對此他形式上唾棄了一下這做法,行動上依然如故:憑借去年幫過她造科克沃斯鎮地圖的記憶,他大緻搞好一份簡略版的倫敦地圖,且因為這些年她接受過他不少禮物,附着魔法記憶點的物品會留下痕迹,她的實時動态很好被标記。
“……這隻是出于關心。”
“不,這就是監視,我看你比她瘋得多,勸你先管管自己的精神狀态,大腳闆。”詹姆·波特不買賬地挖苦說。
二月份,在霍格沃茨的最後四個月開啟,開學這一天他早早來到車站,過不久挽着詹姆的莉莉也來了,始終不見埃爾弗裡德。
“她不來上學?”
莉莉憂心忡忡地歎了歎氣:“她說想待在家歇一會。”
“好吧。”他也猜得到。
詹姆多嘴問了一句:“她媽媽陪着她的吧。”
“我想會的,韋勒克夫人這一個多月都沒去上班。”莉莉忽然奇怪地說:“我以為她會打電話告訴我。”
“什麼意思?她不打電話你怎麼知道的她請假。”
“她特地到了我們平時彙合的地方才說的。”莉莉回憶道,現在才後知後覺地感到莫名其妙。
“……糟了。”西裡斯蓦地臉色一變,扔下行李跑出了車廂。
“喂、大腳闆你幹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