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粵和何嘉佑第二天一早在人潮熙攘的街頭分手。
說好了誰都不要回頭,可鐘粵還是透過彎道口的廣角鏡看見他望着她離開的方向站了好久。
說不難過是假的,就像他說的,三年的變數太大,誰也說不準明天會發生什麼。
好在他們還年輕,還有大把時間可以浪費和試錯。
鐘粵于是步履不停,繞過岔道口毫不猶豫向左轉身,進入地鐵通道,任自己徹底消失在何嘉佑的視線裡。地鐵站台上都是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剛好沒有人注意到情緒不佳的她。
别上耳機,世界終于安靜。
自由随性的蔡健雅在唱她前晚失眠聽了一半的《達爾文》,“懂得永恒,得要我們,進化成更好的人。”
竟然如此應景。
地鐵呼嘯而至,鐘粵跟着人群擠進車廂,好容易才找到一個可以勉強容身的地方。
列車關門的提示音已經響了好幾聲,可還有人不顧規則試圖沖進來,工作人員迅速攔住那個背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先生,注意安全!”
似乎對這樣的情景早已見怪不怪,車上的人都低頭看着手機屏幕,連個關注的眼神都懶得給。鐘粵同情地看了那男人一眼,視線回轉時卻意外捕捉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瞬間怔住。
何嘉佑不知何時也進了地鐵站,此刻就站在黃線外,正彎着唇角目光溫柔地看着她。
鐘粵始料未及,一時竟忘了該怎麼反應。他這是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下來的?
地鐵門終于緩緩關上。
車子啟動。
鐘粵這才回過神來,趕緊燦笑着朝他揮了揮手,很快,車子就一晃而過,駛入了無盡的地下隧道。
旁邊一個女孩剛好全程目睹了兩人的互動,似是也被這種美好的氛圍所感染,贊歎道:“小姐姐你真漂亮,男朋友也帥。我已經很久沒見過這麼登對的情侶了,你知道的,現在比較流行美女配河童。”
鐘粵被她逗笑:“謝謝。”
女孩由衷地說道:“要一直幸福哦。”
鐘粵做了個深呼吸,眼神逐漸堅定,“會的,也祝你幸福。”
“嗯,好。”
許久沒來MIX的辦公大樓,鐘粵竟有種久違的感覺,心情有點複雜。還好一路上碰到的都是其他部門不太相熟的同事,大家也隻是例行公事地彼此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并沒有讓她太尴尬。
相比之下她們部門的同事就誇張多了,她人還沒有完全踏進辦公室的門,他們就已經歡呼起來,熱情得像是終于等到從栖息區出來給大家觀賞的大熊貓。
“Yue!你終于來了?我們都想死你了!”
“就是就是,要不是人事部一再說明你隻是休假了,我們還以為你辭職不幹了呢!”
鐘粵将手裡的咖啡袋子放到桌子上,招呼大家:“請你們喝咖啡,有拿鐵有卡布奇諾,哦,還有一杯美式不加糖是給Fiona姐的。”又說,“我一個剛畢業的窮學生,辭職不幹喝西北風去啊!”
Fiona湊過來拿走了屬于她的那杯咖啡,嗔了句,“算你有良心,還記得我的口味,這麼長時間聯系你都沒回,我還以為你把我忘了呢。”
鐘粵笑:“哪能呢,隻是最近家裡有點事,我也很想大家的。”
Fiona喝了口咖啡,做出一個滿足的表情,“你會喝西北風?你這種大美女,想吃滿漢全席都不過分,溫飽還會成問題?你呀,就别哄我們幾個開心了。”
别的小夥伴也說,“就是。”
鐘粵四處看了看,有些奇怪,“新主編還沒走馬上任嗎?你們這狀态怎麼一個個都像當上了山大王似的?”
Fiona點了點她,“你人不在公司,消息倒挺靈通!”
鐘粵隻是笑。
“我跟你說……”Fiona壓低聲音,可剛說幾個字眼角餘光就看見有人從外面走了進來,她頃刻緘口,并給鐘粵也遞了個眼色。
其他人也瞬間進入了工作狀态,反應速度驚人。
他們這樣,就襯得鐘粵很呆。
她也趕緊把手放在了鼠标上。
然後下一秒,她就被來人叫住了名字,“鐘粵是吧?假期結束了?”
鐘粵趕緊起了身,應了聲,“是。”想了想又加了兩個字,“主編。”
眼前的女人短發淡妝,氣質潇灑,一雙帶着笑意的眼睛明亮又通透,很難不讓人心生好感。
“主編倒不必,叫我Andrea就行。”女人飒然一笑,“因為咱們部門節後在人員配置上有很大的調整,所以你們每個人的工作内容都或多或跟原來有所不同,一會兒咱們開會再展開細說。”
鐘粵點點頭。
“好,你們先忙。”
鐘粵松了口氣。
忙了不到一個小時,Andrea就通知開晨會,讓大家移步小會議室。
鐘粵從手頭堆積成山的資料裡擡起頭的時候,同事們都從工位離開了。
Fiona走在最後,小聲跟她傳遞着消息,“Andrea Zhu,朱亦安,剛從新加坡總部調回來的,算是咱們MIX的元老級人物了,大氣,包容,對下屬極好,但專業水準絕不含糊。除此之外,她還有個特殊身份。”
Fiona神神秘地眨了眨眼。
“什麼身份?”
“她是鄭總的親妹妹。”
“啊?”鐘粵怔住,“鄭總還有妹妹呢?那她怎麼姓朱?”
Fiona搖搖頭:“具體就不知道。”
“哦。”
鐘粵就說她怎麼莫名覺得她和鄭靜娴有幾分相像。
“哦什麼哦,你都不奇怪她那麼大一個人物怎麼會來我們這裡做個部門主編?”
“為什麼?”
Fiona說,“大概是來鎮場子的吧。你都不知道陳丹青走得有多難看,還有那個Vivian,也不知是得罪了上面的什麼人,節後一開工就被調到印制部去了,氣得她當場就遞了辭呈,公司也沒挽留,直接就批了。 ”
鐘粵反應了一會兒才記起Vivian就是那個因周錦程對她生了恨,差點害她和陳洛初手足相殘的美女同事。
看來鄭靜娴這次是真氣狠了,事情竟然做得這麼絕。
Fiona感慨萬千地挽住鐘粵的胳膊,“要說這個Vivian,能力和資曆還真都無可挑剔,本應該是最有希望接任陳丹青的人了,誰想到落得這個下場。”
鐘粵抿抿唇,沒接話。她隻是不自覺想起了她差點命喪鄭家遊泳池的那個雨夜。
她不是聖人,自然沒辦法共情和原諒所有人,包括Vivian,也包括陳洛初。
Fiona見她不說話,又趕緊解釋,“當然,我可不是要替她說話啊,我隻是有點唏噓而已。”
鐘粵笑笑,“我明白的。”
一整個晨會,她都在暗裡觀察朱亦安。
小姨。
鐘粵品味着這兩個字,怎麼品都覺得别扭。
從小到大,她接觸最多的除了鐘能勝和林英爵,就是鐘能勝的那些狐朋狗友。而現在她不僅憑空多了個媽和妹妹,又無端冒出來個小姨……她都不知道自己要怎麼和她們相處。
也不知道鄭靜娴那邊還有什麼家庭成員,他們又是怎麼看待她這個私生女的。
“鐘粵。”
朱亦安突然叫她的名字。
“是,主編。”
“下一期關于瓷都的這個主題的内容交給你負責有沒有問題?”
“沒問題的主編,我會盡快把方案給您遞上去。”
“行。那你會後來我辦公室一趟,我剛好有個當地的青花大師朋友可以介紹給你。”
鐘粵頓時心弦一緊,卻也隻能應了個,“好。”
會議一結束,鐘粵就跟着朱亦安來到了主編辦公室。
隻是簡單換了家具和壁紙,房間裡的風格相比于之前陳丹青在的時候就簡潔大氣了許多,那種暗沉的,混沌的,被凝視和打壓的感覺也随之消失不見,鐘粵輕輕呼了口氣。
“把門關上吧。”
朱亦安走在前面,卻沒有着急入座,而是先找遙控器打開了智能玻璃的霧化模式。
鐘粵心知她這是有話要跟她說。
朱亦安放下遙控器,回過頭來上下看了鐘粵好幾秒,才一邊流淚一邊笑着朝她張開了雙臂,“果然是我們家的孩子。”
鐘粵愣住。
“主編,這……”
“嗐。”朱亦安拍了拍自己的腦門,“瞧我這記性,我都還沒跟你介紹我自己呢,肯定把你吓壞了。”
鐘粵卻說,“我知道你是誰。”
朱亦安有些意外,“哦?”
“你是鄭總的妹妹。”
“什麼鄭總,那是你媽媽,而我是你小姨!她随你外公姓,我随你外婆。”朱亦安将鐘粵擁入懷裡,“好孩子,歡迎回家。”
鐘粵身體一僵,有些不知所措。
外公,外婆,這些對普通人而言再正常不過的稱謂,距離她卻遙遠得隔着條銀河。
“聽說這些年……”朱亦安有些哽咽,“你吃了很多苦,也受了很多委屈。”
鐘粵用力咽下喉間的酸澀,隻垂眸不語。
朱亦安又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後背,“以後會有很多很多人疼你的,外公和外婆也很想你。”
鐘粵有些迷茫,想了想才審慎開口,“主編……你知道當初我是怎麼被弄丢的嗎?”
很多事,她不敢相信鄭靜娴的一面之詞。
“說實話,我不太清楚。”朱亦安歉然地抿抿唇,“這件事是你媽媽的禁區,我們從不當她面提及。不僅如此,我們甚至是後面很多年才知道你的存在的。”
“什麼意思?”鐘粵聽不懂。
“你媽媽這個人啊,從小就極其好強又有主見,什麼事都喜歡自己扛着,很少跟家裡說。當年她大學畢業就留在了外地,一年到頭忙工作很少回家,我們也隻知道她交了個男朋友最後無疾而終,根本就不知道她還為他生了個孩子。直到幾年之後我入職MIX發現她經常一個人跟着一些公益團體全國各地到處跑,才品出不對勁來。”
“什麼公益團體?”鐘粵已經大概猜出一二。
“尋子的。”
鐘粵突然感覺自己哪裡被擊中了,有點疼有點酸澀,又有點悶悶的,最後所有感受彙聚到一起,她又說不出那是一種什麼滋味了。
“你媽媽真的很愛你,一直對弄丢了你心懷愧疚。”
“既然如此。”鐘粵的嘴唇有些抽動,“為什麼又那麼快再婚生子呢?”
朱亦安愣了愣,似是驚訝于她的通透,繼而更加心疼地摸了摸她的頭發,“鐘粵,别鑽牛角尖。這世上沒有人是完美的,成年人的世界也沒有你想得那麼簡單。而且你要明白,你媽媽就從來不是一個對命運逆來順受的人,洛初的爸爸别的不好說,起碼對她還有幾分真心,願意砸資源幫她發展自己的事業。若不是有這個基礎和後盾,你媽媽怎麼有能力到處找你,又怎麼有能力創造眼下的這一切,隻為了你回來後再也不用那麼辛苦地重複她的老路?”
鐘粵抹了抹眼淚,笑道,“可是陳洛初說她爸就是個剛愎自用,猜忌心重還偏心前妻生兒子的死老頭。”
朱亦安神色一頓,也笑出來,“所以說成年人的世界沒你想得那麼簡單啊!平常夫妻貌合神離的都不在少數,更何況他們這種豪門家庭二婚夫妻!洛初那個小屁孩從小被你媽媽慣壞了,思維都是直向的,她也不想想那死老頭為什麼向着兒子,還不是你媽媽能力太強,手裡抓的東西太多!他前妻那個兒子就是個隻會啃老子的二代,他能不趁他活着為他多打算打算嘛!這也是人之常情不是!”
鐘粵想想也是。
又一想鄭靜娴在這樣的婚姻裡到底是受盡委屈還是甘之如饴。成年人沒有童話她當然知道,所以何嘉佑那個赤誠的愛情傻瓜才顯得那麼難能可貴啊。
朱亦安又說:“我這次回來就是特地帶你的,你要好好成長起來,一年之内必須獨當一面知道嗎!”
“啊?”鐘粵從沒想過一直以來在她面前都極為克制的鄭靜娴還為她打算了這麼多,内心有些五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