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将軍。”林翊一笑,知道這是玩笑,也是事實。
沈梁今日執勤,不比林翊此刻得閑,因而匆匆而去。
林翊被人虛扶着出宮,上馬車那刻後背衣裳已然被冷汗浸透。
近日藏書閣的遭遇,于她而言或許難熬,但也證明老師那邊尚有回旋的餘地。若非如此,新政的反對者也不會慌不擇路般,将主意打到了藏書閣。
師由禦車娴熟,不待她阖眼歇下就到了家。
林翊并無獨立的府邸,所居之處不過朝廷分配的三進别院,任上使用自由,一旦被貶官奪職,就得搬離。
别院坐落在帝都城南,偏居一隅。平日大朝,至少提前一個時辰從家出發方不延誤。
雖偏遠,勝在幽靜雅緻,亭台水榭一應俱全,就是仆從不足,有些角落已生雜草。
府中照理清冷,她又離家月餘,更是如此。但今日她一進家門,卻覺出不一樣的味道,門衛倒是在,府中仆從路上一個也未見着,直至她步入正廳,看見師由侍立一旁,頓時三神歸位。
深吸一口氣,林翊整理衣冠,拾步入内。
來者不是旁人,正是當朝行台,位同副相的林石溪林大人。
無怪師由如臨大敵。
前不久才稱病上書緻仕的林石溪不過知命之年,遠不到告老還鄉的年紀。
大朝上乞骸骨的奏折交出,如投石入水瞬間激起千重浪。
行台任職期間,林石溪為人沉穩,賞罰分明,所推行的政令略顯激進,處事的手段卻着實圓滑,政務熟練叫一應朝臣無不稱贊。更遑論,這位素有才名、賢名的行台,幾乎沒有什麼官架子在身上,同僚不論官職高低,他待人接物一貫親和溫厚。
照理來說,這位正是仕途坦蕩,身體又一向康健的大人無論如何也不該請辭。
“子辰。”
聞言,林翊猛然回神,面上浮現愧色,擡手一禮,“大人。”
“無妨。”林石溪微微笑着,再是親和不過,“三請三駁,陛下已給足了體面,斷沒有不走的道理。下一次大朝,應該就會有明旨下發。”
望着眼前微笑的老者,林翊不由失神。
行尚書台的尚書令林石溪可以說是天晟一朝聲望最高,仕途也最順的官員。
寒門出身,科舉入仕,所有人都以為二甲之首的林石溪此生也不過官至從四品。畢竟大周擢選官吏,出身尤為重要。林石溪既非名門望族之後,亦無名師學府支撐,進士出身的他任職選部,須從最低位的從七品下職官任起。即便留在帝都,三年一考一擢,順利的話也要三十六年方至從四品。
但正如她一般,林石溪大人也遇到了仕途上的貴人。
彼時的宰輔宗謙知人善用,破格提拔這位在禦史台不受待見的年輕人至中書省主書,三年後調任為尚書台員外郎,從此開始了他長袖善舞,調動天下财帛的仕途。兩朝臣子,三十餘載宦海沉浮,如今新政推行如火如荼,正待收官,這位革新一派的領頭人卻急流勇退,不止是她不理解,朝臣之中不乏同她一般摸不着頭腦的人。
“大人是要攜子女回鄉?”
林石溪笑着搖頭,“小女體弱,故土實在苦寒。陛下擇了南地一處寂靜地賜了宅院,另有太醫院的徐太醫一同榮養,也算是全了君臣一場情分。”
林翊看向笑意怡然的老大人,知道此去一别,餘生怕是再難見面,心中不免傷感。聽到陛下遣了太醫跟随,又心生慰藉。
林石溪早年喪妻,複續弦了名門的庶女,夫妻琴瑟和諧,在朝中素有情深之名。可惜或是忙碌傷身,門下學生雖多,子嗣卻不豐。隻老來得了一子一女,女兒年幼體弱,兒子也因年紀太小尚未入仕。
“都說我不該此時請辭,依我看來,此時退位讓賢正好。”對上林翊驚詫的眼神,林石溪笑容愈盛,“先帝在位時間雖短,朝中能臣卻多,三公并行台、鳳閣皆是賢才,幾位尚書同大理、鴻胪、司農、太蔔、宗正都是個頂個的才子,朝議之時群雄辯論,争執過一兩個時辰,宰輔或先帝差不多也就有了章程。武将就更不用說了,戰功授勳者兩雙手也數不過來。”
“這麼些年過來,我從員外郎到尚書令,官位越來越高,至交故友卻一年年變少。”
“當然,子辰,我很慶幸,一年前将你選入太府。我一直是明白寒門入仕不易,也知道你白身參加擢選,代行少卿之職日子不會好過……但我不願你就在抄錄上光陰虛耗。這也算我的私心吧,畢竟在朝中難得有同我相像的年輕人。”言及此,林石溪柔和了眉眼,哀而不傷,“人生能有幾個三十年呢?”
“子辰,你有治世的天賦,但在你沒有到達那個位置之前,暫且把你的野心和鋒芒收斂,太明亮的光會刺傷人的雙眼,于人于己都不是好事。尤其,你的背後沒有第二個宗謙宰輔。”
林石溪語氣平淡,娓娓道來,林翊卻知,這看似随意的話語中是一個士子起于微末、由盛至衰的仕途和抱負,是一個群賢鑄就的盛世。
她入仕的舉薦人,新政的核心領袖,這次是真的要離開朝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