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金舔了舔嘴唇。三重眼的地母神啊。是您在庇佑我麼……死去的神主「太一」,屬于「秩序」的星神?維裡塔斯預判了他的預判,這場恰到好處的背叛是他通往答案的最後一段路。他想:時至今日,好在我不會再痛苦。因為……。他聽到星期日的诘問,近乎刀刃那般鋒銳,最後竟染上了片刻歎息:據我所知,「秩序」沒有好運的權柄。
當事人露出一點微不可查的笑:而我隻能相信自己的強運。相信它……能讓我在押上一切的賭局中活下來。星期日注視着他,金色虹膜裡的藍色瞳孔幾乎有種豔麗的浮誇,但那隻是和某種不存在的矯揉造作一樣的幻覺。他給出回答:你隻是恰巧幸運的真的很幸運。而前者似乎由後者決定。
那不重要。砂金還是在笑。他早已不會流淚,面無表情似乎也不适合這個暫時的,立場古怪而扭曲但勉強還能算作同一戰線的「盟友」。那此刻也隻能說:快樂或不快樂的時候,都請微笑吧。
星期日已經背過身去,看起來是在聯系人把克勞克影視公園清場,砂金搖搖晃晃走出了門。他聽見花火嘲弄的聲音,而他隻是保持微笑,維裡塔斯塞給他一份醫囑,他依舊微笑着。耳旁的聲音有些吵,但他的目标從來都很明确。過去的卡卡瓦夏……托帕會揉一揉他的頭發,然而。眼下并沒有人那麼做。掀翻牌桌的未來太過不公平,他又決不會那樣去做,盡管他明白——命運從未公平。
他想到雨中所有悲傷的故事。他是從始至終一敗塗地的人、殺人犯、小偷,口蜜腹劍的騙子,品行惡劣的下等人。哪怕被冠以「砂金」之名,披上華麗的衣裝,也同樣如此。誰能從一而終的拼起一個破碎的靈魂?他腦海中近乎胡亂的想:幸好。在來到這裡之前,已有人同我走過一路了。
茨岡尼亞烈日下的黃沙撲面而來。維裡塔斯一把撈住擡手穿過空蕩蕩幻影的葉琳娜,卡提卡人對埃維金人慘無人道的屠殺尚未結束,她忽然痛恨起模拟宇宙太過真實的感官模拟。她聞到鐵鏽的味道……血的腥氣。她吐出一口氣,用手捂着自己的臉,低聲念了一句‘琥珀王在上’。再擡起頭的時候,她察覺到一點濕意……不是雨,是她的眼淚。
砂金已經不會再哭了,但她會。那些被托帕調查過的資料曾經隻是數行文字,如今驟然落到實處變成血淋淋的刀鋒。她又哭又笑,哽咽聲堵塞在喉嚨裡,她問維裡塔斯——在回頭的瞬間,被子彈正中眉心的滋味如何?就算是自找的。拉帝奧因為「艾吉哈佐砂金案」,曾在博識學會連着加了三天三夜的班。那時他咬牙切齒的想:哪天如果我遇到罪魁禍首,一定要讓他付出應有的代價。
埃維金人被卡提卡人屠殺的血淋淋的慘案落在資料上不過輕飄飄的數頁紙,出身良好、家境富足的學者在年少時期養出了一顆近乎悲天憫人的崇高之心,然而高山上的雪水就算化去,也不會潤澤茨岡尼亞的荒漠。托帕隻覺報應不爽。重複一遍:她自找的。是她要調查砂金的過往,這人也不吝将這些展現出來示于幕前,一切都可以成為賭桌上的籌碼。他赢了。用自己早就不再擁有的那些。反正好人就活該被拿槍指着,她沒忍住在心底啧了一聲,因為她還有最基本的共情能力。
直到割裂的幻影與記憶轟然接軌。面前清瘦的青年誇張地朝她行禮,稱自己為她未來的搭檔——這倒的确是事實。托帕望着他,說出了和當時一樣的話語:事先說明,我提前看上了一個吃力不讨好的業務,并且已經将負責人的身份拿到手了。
哈。年輕的賭徒笑了一聲,用那雙從此往後經常能見到的瑰麗眼眸盯着她,一字一句說得近乎笃定:但我确信。親愛的,你會選擇我的。托帕翻個白眼給人,最終卻把項目書扔進了他的懷裡。
他們的合作很愉快。托帕回想起更多的細節。砂金是個孤擲一注的押注者,樂于□□的瘋子,這點毋庸置疑。畢竟——知足是凡人的美德,膽怯是賭徒的大忌。所有,或一無所有。對他來說,隻有……隻能有:100%或0%。但她微妙的察覺到一絲不協和音。商業談判往往是零和博弈,這指的是:參與博弈的各方,在嚴格競争下,一方的收益必然意味着另一方的損失,博弈各方的收益和損失相加總和永遠為零。故雙方永不存在合作的可能。而他……一個瘋狂的賭徒,将一切押注的全無所有者,居然在追求共赢?到底是誰瘋了。
大家的精神狀态都挺美麗。星面無表情。砂金跟她閑談時提及,有一艘小型生态艦跟着他來了匹諾康尼,目的未知。但……現在可以确定了。那位摔門而去的巡海遊俠波提歐,太一之夢裡和黑天鵝一同留在列車上的人。黃泉在她被喚醒之後說的第一句話是:星核之間,真的會産生共鳴嗎?
星明悟過來,擺手苦笑。她說:那就是我和砂金诓你的……依他的性子,不能将我置于險地,被砸碎的基石也沒那麼強大的力量。黃泉從善如流颔首,得出結論:所以你們在來到匹諾康尼之前就認識了,我猜得沒錯。她側身略微讓開,露出氣鼓鼓的三月七和皺眉看向她的姬子。星核精大驚失色,當即覺得挖個坑躺裡面埋了她實乃上策。
畢竟……開拓者和自己親愛的盟友:一位星際和平公司的高管——共同騙虛無令使拔了刀,她将斬落美夢虛假的帷幕,将人送往真實的彼岸。在那一輪象征「IX」的黑日之前,砂金與過往的自己和解。我們常說,有人要用一生去治愈童年,也有人靠童年慰藉一生——很奇妙的:砂金兩者兼有。
他在這樣輕的年紀學會了愛,愛試圖引領他的死亡,愛又教他擁有生存的欲望和野心。他頓足不前,茫然環視四周,苦苦思索:到底為什麼,才會變成這樣?就像一部爛到一定程度隻讓人覺得荒誕的影片,他人生的前進方向從軌道被泥頭車一路創至曠野。他放棄了「可見的」未來,又和過去的自己對掌。砂金長大後也和許多人——好吧其實也沒有很多,也就他的兩位友人和開拓者。
「願母神三度為你阖眼……」
「令你的血脈永遠鼓動……」
「旅途永遠坦然……」
「…詭計永不敗露。」
要經曆過怎樣的苦難,才能讓一個氏族将永不敗露的詭計當成祝福?後來砂金請星吃飯,恰逢那顆星球的人造極光升起,随之而來的是一場自然降臨的暴雨。開拓者心性純澈,但不是傻子,可也隻得歎了口氣。除了歎息,她還能做什麼呢?
砂金說:來對掌吧。
好在我們親愛的總監财大氣粗,吃飯必然包場整個餐廳,他們二人做出這等抽象行為藝術的舉止也沒人出言制止,說那當衆喧嘩全無素質。于是星核精閉上眼,掌心貼上對方的,她察覺到一點溫度。……他摘了手套麼,原來這竟也是溫熱的。
一瓶熱牛奶貼在她的臉頰。星氣鼓鼓表示自己要喝蘇樂達,砂金笑着讨饒:那列車諸位和那位巡海遊俠,還有憶者和虛無令使——還不得找我清算賬目了。我讨了這麼多年債,可不想陰溝裡一朝翻船。不過你既然知道星期日和我有一場不為人知的談話,就說明……你已經将我的把柄攥在手裡了吧。秩序。行于存護命途的公司高管居然是秩序太一的後裔,這事爆出去就是驚天巨作。但看起來,開拓者并不準備以此作為要挾得到什麼。
我隻是來向你确認一些事。星說。我用鐘表把戲調校人偶情緒的時候……看到了和你如出一轍的眼睛。隻是覺得,應該告訴你這些,因為你有知道的權利。砂金笑出了聲,問她:我親愛的,那你清楚——自己損失了多少信用點嗎?能從我這裡獲得的利益,在你說出口時,就已經灰飛煙滅了。
沒關系。她聽起來的确滿不在乎的語氣,讓砂金懷疑星穹列車是不是背地裡偷偷一夜暴富了,又很快搖了搖頭忘掉這個想法。他看到星理直氣壯的朝他伸出手,灼人眼太陽似的眼睛極為坦蕩澄徹、足夠至高至明。她拉長聲音,聽起來甚至有點像隻撒嬌的貓,知道自己很可愛而肆無忌憚。
:那麼現在,我要一枚你的籌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