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之前還是一年壽命,現在就剩下半年壽命了,裴沅的身子當真有那麼弱?
桑榆換作夫人發髻和衣裳,被府上管事嬷嬷慧娘領着去了世子府後院的祠堂,不是很大,窗外透進來的光線不足,幾盞燈台豎在兩邊也起不到多大的作用,僅限看清楚台子上供奉牌位上的字。
與桑家祠堂一年燭火不斷,終年明亮的樣子簡直天壤之别。
裴沅的父親是靠着軍功,一步步從無名之輩走到有爵位的王爺,是賢弟極其信任的大将,可惜在十三年前,在戰場上犧牲了。
據說,當時安定王帶着精銳包抄敵軍,沒想到卻被敵軍半路伏擊,全隊上下五千多人,無一幸存,全部覆滅。
當時消息傳來,全朝上下,無不悲痛。
那時聖上剛剛登基,念在将士為國捐軀,犧牲慘烈,下旨令全國悼念,并辍朝一日。
那時桑榆年紀小,根本不懂,這些事情還都是出嫁前從她爹的嘴裡知道的。
随着安定王的驟然離世,安定王妃也不堪重負,在一月後撒手而去,就留下九歲的裴沅一人。
“世子夫人既然作為家中媳婦,按照裴家規矩,每日卯時一刻便要起床祭拜,您今日太遲了。”慧娘站在一旁說。
桑榆從蒲團上起身看她,淺淺微笑:“今日是我第一次來,家中規矩知之甚少,還望嬷嬷見諒。”
一眼瞧去,婦人身上穿着與旁人大有不同,服裝布料甚至比裴沅貼身内侍的都要好上一檔,聽丫鬟說,府上賬目由她掌管了數十年。
桑榆埋下心思,并不做多說之狀,拜罷便舉足而去,順當吃過早膳之後,就要啟程進宮了。
裴沅的狀況确實異于常人,正因如此,他所乘坐的馬車構造也遠比普通馬車來得特殊。那馬車外觀瞧着沉穩大氣,車廂寬敞,車窗的雕花精緻細膩,但也說不上貴氣。
她昨日并未見到那人真容,如今,他就在自己的身旁不足一尺的地方,她行過禮,見過那人微微颔首之後,便起身了。
他蜷縮在輪椅上,骨節分明的手緊緊攢着一塊白色手帕,有氣無力地搭在扶手上,身上依舊着寬闊的青圓領紅袍,但可見衣下身軀并未到了傳聞中形銷骨立的程度。
劍眉下的雙眼似是蒙上了黯淡的薄紗,掀不起半點波瀾,加之蒼白的皮膚,仿佛今日之事,耗光了他全部的氣力。
桑榆站在馬車旁,看着裴沅被随從小心翼翼地推進車廂,那動作輕柔得仿佛生怕驚擾了他。
待随從安置好,桑榆這才踩着小巧的馬凳,提起裙擺,邁着步子上了車。
車廂内的空間雖不算逼仄,可因着二人相鄰而坐,氣氛卻顯得格外别扭。車内的布置極為雅緻,四周的軟墊皆是用上好的錦緞所制,觸手柔軟順滑,散發着淡淡的熏香和草藥的味道。
桑榆微微坐正身子,雙手交疊放在腿上,眼神有些局促地四處打量,趁裴沅阖着眼假寐,不由自主地偷偷朝他瞥去,今日到底是兩人第一次見面,總歸是想多看兩眼的。
就如阿岫所言,絕對是京城數一數二的相貌。
雖說他如今臉色依舊透着幾分蒼白,可好歹有了些生氣,并不像旁人口中所說那般嚴重,僅剩下半年壽命的人。
看來宮中的太醫也不全是庸庸碌碌之輩,能讓裴沅在如此短的時間内有這般好轉,說是有起死回生的回春之術也不為過。
車輪滾滾,上首的男人阖着眼假寐,露出的睫毛長至盈寸,根根分明,車内彌漫着他身上攜帶的藥草味,這人并不難看,可唯獨久久纏病,把人折磨得失去了原本該有的風采。
若真如阿岫所說,她能将他治好,日子會不會不一樣?
她就這樣思索得出了神,投過去的視線竟忘記及時收回。
直到那雙漆黑如墨的眸子突然睜開,直直地看向自己……
四目相對的瞬間,桑榆隻覺得臉上一陣滾燙,仿佛被人抓了個現行般,慌亂地低下了頭,佯裝方才隻是不經意。
“有事?”
他啟唇問道,聲音平靜如深潭之水,沒有一絲波瀾,根本不似他這個年紀的聲音。
她搖頭,“我就是在想你身體好沒好?會不會太過勞累?”
“皇恩所緻,不管如何,今日都要前去,待會兒面聖,你必定要與我同進同出,不可魯莽行事。”裴沅語氣平淡,加之蒼白的臉色,顯得更加冰冷。
桑駿的女兒,他早有耳聞,出了名的難嫁,受盡家中寵愛,單看一眼雖是乖順,但實際細瞧,未必為真。
昨夜聽麥冬說,在他未去的時候,她便急着掀蓋頭。
宮裡要面見的人本就要處處小心,若她突然行出冒犯,那就真是添亂了。
桑榆點頭,最後隻能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一路靜靜看着自己翹頭鞋面,做好待會兒要煩累的打算。
不過一會兒,旁邊那人又緩緩閉眼,不再說話,靜得就像是一尊慘白的雕像。
皇宮之内,規矩森嚴,今天也是她頭一遭進宮。馬車在曲折蜿蜒的宮道上緩緩前行,繞過了一道又一道的回廊,車輪碾過平整的石闆路,發出沉悶的聲響。
也不知繞了多少個彎,馬車終于在一條狹窄的甬道旁停了下來,下車後又走了幾條甬道才到。
待站到慈甯宮的門口時,手腳已經冰涼了,叫宮人進去禀報,得來了太後禮佛,皇帝議政,皇後病休的消息。依照太後的意思,叫他們拿着禮品提前回去,不必進去了。
桑榆捂着手中半涼的湯婆子,心中腹诽,偏頭看向裴沅,那人也就這樣生生受了。
“有勞通報,煩請嬷嬷回去代我們夫妻給太後老人家問句好,我們這就離開了。”裴沅微微欠身,對宮人客氣道,沒有半分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