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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越關山的日記(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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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6月17日-

找到了工作。鎮上新開了一家網吧,我在裡面做收銀。

老闆是個胖胖的阿姨,人很好。我第一天上班時什麼都不會。她很耐心地教我怎麼開機子,怎麼用電腦。工作時間是十二個小時,老闆說晚上怕有醉鬼,女孩子不安全,隻讓我上早班和中班。

店面樓上是宿舍,上下鋪的六人間,我住在最靠裡的下鋪。房間很小,但有窗戶,不算太悶。天花闆上的膩子已經片片剝落,牆角裂開的縫裡長滿了青苔。好在被子是新的,夜裡洗澡也有熱水。

工資不多,可是包吃包住,同事們對我也很照顧。雖然辛苦,和從前的日子相比算是天堂了。

阿姐去了鎮政府的食堂打飯,她下班後來看我,常給我帶飯。

我們并排坐在宿舍床邊吃飯,月光透過窗戶,把鐵飯盒照得反光。

-2010年7月16日-

那群男人來了網吧,要收保護費。和刀疤男對上視線的那一刻,我渾身的汗毛都樹立起來。

老闆擠開我,讓我去裡頭收拾桌子,自己獨自應付他們。

-2010年10月2日-

發了工資,債仍舊還不上,利滾利欠得越來越多。那夥人知道我住哪兒,每到收債的日子就在網吧周圍打轉,把客人吓跑了不少。

我想走,老闆不讓,說我一個小姑娘自己出去容易出事。阿姐也不讓我操心,告訴我她另有辦法。

不知怎的,她說這話時的笑容讓我心慌。

-2010年10月10日-

心慌得越來越厲害,夜裡被噩夢驚醒,卻已忘卻了内容。

阿姐不太常來陪我了,她會在傍晚打個電話到店裡,或是托人把飯盒送過來。

晚上下班後我去阿姐宿舍找她,她不在,同事說最近都是很晚才回來,不知道去幹了什麼,身上帶股怪味。

“哎小姑娘,”我剛要走,同事叫住了我,“她是你誰啊?”

“姐姐。”我答道。

“長得不太像啊。”

“不是親的,”我勉強扯出一個笑,“我們都像自己媽。”

“你這麼小,怎麼不去讀書啊?”

我眨着眼,做成失落的表情:“家裡……家裡沒條件。”

同事唏噓兩聲,轉身從自己抽屜裡拿出一小包芝麻糖:“家裡炒的,拿着吃吧。”

走出大門,我在巷口的路燈下站了一會兒。懷裡的糖被體溫融化,黏黏膩膩地貼在塑料袋上。

燈光昏黃,一隻毛色灰白的流浪狗從我身邊經過,翹起腳,沖着電線杆撒尿。

熱風吹來淡淡的騷味,樓上傳來鏟子和鐵鍋相碰的聲音,有些刺耳。

頭頂的光忽然閃爍兩下,小狗受驚似的狂叫幾聲,跑走了。

我穿行在巷子裡,吹到臉上的風漸漸冷了下來。

-2010年11月17日-

第十次站在街口,卻沒有一次擁有踏進去的勇氣。

其實不該來的,這裡魚龍混雜,很不安全。小小的一條街裡擠着幾家紅紫燈光的按摩店,最裡面的開着一家遊戲廳,兩旁則是小麻将館。

我很早就知道這裡面都是什麼人,是他帶我來的。那年我六歲,半夜來了很多警察,他和一個穿得很少的女人被一起帶下來。

回去時,我挨了他一頓打,說我不吉利,偏就那一次遇到了掃.黃的。

過去與現實在腦中交彙,第二次踏足這裡,心情遠比當初複雜。

為什麼不進去呢?為什麼不讓心死個明白呢?

大約是還心存幻想。

以為隻要不進去,隻要看不見阿姐的身影,就能心安理得地把一切當做自己的幻想。

活在世間的人,隻要不低頭,就會相信煉獄根本不存在。

夜深了,醉醺醺臭烘烘的男人多了起來。

我該走了。

-2010年12月31日-

今天是阿姐的生日。

我借老闆阿姨家的廚房做了一個蛋糕,打算送給阿姐。

我去了阿姐的宿舍,卻發現宿舍樓下圍了一群人,正一件一件地往垃圾堆裡丢東西——那都是阿姐的東西!

我快步沖上去,張開雙臂攔住他們:“你們幹什麼?!”

“呐,你就是越相逢那個小.婊.子的妹妹啊?”站在最前面尖嘴猴腮的男人彈掉手裡的煙灰,眼睛眯得像蜈蚣,“長得倒标緻。”

我狠狠瞪他:“你誰啊?憑什麼動我阿姐的東西?”

男人深深吸一口煙,從鼻子裡噴出一股白氣:“我是她老闆!”

他把煙頭丢到地上,用腳使勁碾壓:“我已經把她開了!”

“那個婊.子勾引人家老公,還在外邊當……”

“你住口!”我厲聲喝道,“你這是污蔑!”

“污蔑?”男人吐一口痰,睜得很大的眼睛上方浮現三道很深的擡頭紋,“人領導的老婆早上都來鬧過一場了!你真以為你姐姐是什麼好東西嗎?”

旁邊響起一陣尖銳的笑,緊接着是幾道不同的議論聲:

“婊.子的妹妹也是婊.子,小小年紀的就學會胡攪蠻纏了。”

“那種人身上指不定帶着多少髒病呢,我們可都是正經人家,怎麼能和她住在一起。”

“我說啊,早看出她是個不安分的,你看看那長相,不活脫脫一個狐狸精嗎?”……

“閉嘴!!”渾身的血液都在翻攪,一股猛烈的火焰在身體裡遊走,我的臉漲得通紅,幾近崩潰地叫喊,“你們都給我閉嘴!!”

然而迎接我的隻是短暫的停頓和更多的嘲諷:“啧啧啧你看看,急了吧,現在倒知道要臉了,給人家睡的時候就想不起來?”

“你!!!”我揚起手掌,那一刻真湧起了用力扇下去的沖動。

我忍住了。那人卻伸出手,一把将我推倒。

“小姑娘我勸你趕緊滾,别在這丢人現眼,晦氣!”

地上很濕,我聞到垃圾腐爛的味道,像我的人生。

我沒再說話,隻是默默地撿起摔在地上的蛋糕,站起來,搶過他們沒丢完的東西,離開了。

手提袋的細繩在掌心勒出道道紅痕,後背的壓痛則使腳步艱難。口腔裡彌散着血腥味,是竭力忍耐的牙齒咬破了舌尖。痛感于我已無足輕重,因為現實遠比身體要痛。

給過我芝麻糖的姐姐想拉住我,我躲過了她的手,沒有回頭。

天上下起了小雨,路上蒙着一層水霧,仿佛走在冰層裡。

這個冬天真冷啊。冷到讓人活不下去。

-2011年1月1日-

我又去了那條街,是昨天傍晚的事。

蛋糕沒完全壞,我把沒髒的一半分出來,躲在雜物間裡吃完了。

我還是想見阿姐。我想她。

自欺欺人已成了過去。我可以被人奚落,被人咒罵,我可以忍受一切恥辱,可以抛下名譽和廉恥。人在活不下去時,這些東西一文不值。

可是阿姐,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我想見二十歲的你,哪怕一天,一個小時也好,我想你笑得像個孩子。

所以我去了。生平第二次走進去。

我看見你了,穿着鮮豔的紅裙子,挽着一個男人的手,站在遊戲廳的門前說話。

你也看見我了,我站在雨裡,渾身濕透。

你愣住了,男人拉你,你掙開他,沖進雨裡。

“你怎麼到這兒來了?”你牽着我冰涼的手,把我帶到屋檐下。你臉上的水光在閃爍,分不清是雨點還是淚珠。

“阿姐,”我的聲音很輕,“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給你做了蛋糕,可是摔壞了。”我擡頭看着你,你的眼裡映着我。

想必你也能從我的眼中看見自己吧。我們都有明亮且深邃的眼睛,本該如黑珍珠般閃耀,如今卻隻剩下空洞。

“那個人,是誰?”我指向等着你的男人。

“遊戲廳的少東家,”你答道,“也是……也是放高利貸那夥人背後的老大。”

“你——”我的身體猛地抽動一下,過去的記憶洶湧地淹沒神志,無數個字詞抵在喉頭,卻像被人緊扼住一般無法吐露。

“我知道,”你抱住我,在我耳邊極快地說着,“我知道你恨他們,對不起,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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