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1日-
很久沒有在意過他了。
淺薄的記憶裡,他變得很暴躁。
我不想再探究阿姐在他心中的地位,沒有用了。
或許他喜歡一個玩具一樣喜歡過她。或許他真的愛過她。或許他對她從來沒有感情。或許他隻喜歡她的子宮,喜歡自己娶她時花的錢。
都沒有用了。
我十五歲了,他會把我嫁出去,随便指給哪個出得起彩禮的人家。
無所謂了。
那些幻想,那些奢望,都無所謂了。
-2013年2月3日-
媒人來了。
他們當着我的面談價錢。
他們吵了很久,我坐在旁邊,昏昏欲睡。
我最近睡得很多,卻睡得很淺。他嫌我懶,打了我幾次,已經不覺得疼了。
忽然有人叫我,我睜開眼,媒人在看我。
“你願意嗎?”她這樣問。
我本要點頭的。
不管那人幾歲,有沒有不良嗜好,家裡有幾口人,會不會打女人。
我都無所謂的。
可是
可是
可是——
我不願意啊!
我不要嫁人,我不要生孩子,我不要死在這裡,我不要變成下一個媽媽,下一個阿姐!
我不願意啊!
好像有什麼東西沖破了腦内層層迷霧,好像一道驚雷刹那落下,迅速生根發芽,順着每一根血管向外蔓延。
好像腦中的萬千思緒都在這一刻複蘇,好像記起了曾經的努力,好像看見了過去的不甘,好像聽見靈魂在呐喊,神經在呼嘯,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着——
我不願意!
我不能答應他們!我絕不要嫁人!我要用盡一切手段擺脫這一切!
哪怕身體被摧殘,哪怕精神被折磨,哪怕變成瘋子,變成傻子——
我都要走!
對,我要走!
我要走出這座山,我要走出這一座座山,我要去外面的世界,去和這裡截然不同的地方。
這是我十五年來的願望,是支撐我活到現在的信念啊!
我怎麼能不實現它?
我怎麼敢不實現它?
-2013年2月10日-
大年初一,很喜慶的日子。
2月4号,媒人來的第二天,男方也來了,烏泱泱一幫子人。我見了那男的,三十幾歲的樣子,跛着腳,一隻眼睛裡蒙着一層白翳。他娶了兩次妻,都是生孩子死的,一屍兩命。
他們說,是那兩個女人沒福氣
他急着把我嫁出去,大概是手頭又緊了,着急拿彩禮錢,男方也急着娶我,大概是着急傳宗接代。
雙方一拍即合,一天後,彩禮就送來了。
二月六号起,他便把我關在了閣樓。客觀來說,我的确繼承了他的血脈,哪怕我恨他,也不得不承認我們之間的思維模式十分相近。
他一定是從我的表現中看出了端倪,害怕我會逃走,所以千防萬防。
不過沒關系。
我一定會成功的。
我恨他,但我不能讓恨左右我的大腦。我需要思考,無時無刻不能放松。我必須冷靜,隻有絕對的冷靜之下,才能思考出一條絕對缜密的路線。
夜裡很冷,凍得人腦子木木的。我用頭撞牆,狠咬手臂,讓大腦重新活動起來。
不能有一絲纰漏,哪怕極其微小的錯誤都可能導緻徹底失敗。
不能睡,繼續想,在腦中一次次複盤,一遍遍地推倒重演。
想想媽媽,想想阿姐,想想我,想想我的未來。
下一天,姑姑來了,她要代替媽媽的位置,送我出嫁。她帶來了一套嫁衣,還有些化妝品,都在我身上試。
“阿哥也是的,”姑姑一邊給我盤頭,一邊說道,“怎麼能讓你住那個閣樓呢,畢竟是自己女兒,倒像防賊一樣。”
“不過沒關系,等嫁出去就好了,那家宅子可比這兒大多了。”她的手指從我的脖子上擦過,皮膚幹裂,指甲蓋邊長滿倒刺。
我笑着應她:“是啊,就剩三天了,忍忍就過去了。”
“好了,”姑姑挪正鏡子,“看看,合适嗎?”
我對着鏡子一點點撫摸我的長發,它們在頭頂盤成一個圓潤的髻,上了膠,原本順滑的發絲變得堅硬牢固。我輕敲它,又晃動脖子。很重,很緊,好像頭上頂了一個鍋,扭頭都費勁。
但我點頭:“嗯,好看的。”
而在暗地裡,我下定決心,那天清晨,決不能等到盤完發髻再走。
收音機裡說,這次寒潮會持續整整一周,溫度早已降到零下,若足夠幸運,前一天晚上還會下雪。
接親是中午,但要梳洗打扮,我問過姑姑,大概清晨就要起床。
我的腦中浮現出村子的結構,順着溪谷向兩邊延伸,南面是竹林,東邊便是深山——媽媽和阿姐都在那個方向。
村裡沒有大路,車沒法開上來,天寒地凍,摩托車也開不了。但我不能走大路,竹林太平,沒法躲藏,我隻能往山裡走。
會是一場硬仗。
趁着姑姑去上廁所的時間,我偷偷溜到自己的房間,從床下找出媽媽的鐵盒,拿出裡面媽媽的信、打工那年阿姐幫我辦的身份證和兩百塊錢,塞到鞋墊下面。它們或許會有大用。
然後我坐回去,若無其事地等着姑姑回來。
時間過得很快,十号淩晨,我醒得很早。我把鞋裡的東西轉移到内衣裡,讓它們貼着我的皮膚,難以掉落。
姑姑來叫我,外面的風刺骨的冷,但沒有下雪。
他沒有醒,我刻意将酒壇挪到了顯眼的位置,昨晚他的酒瘾果然犯了,不顧姑姑勸阻喝了很多,站在屋外就能聽見他的鼾聲。
“哎呀,阿哥這個人真是的,女兒出嫁還睡懶覺!”姑姑拍大腿,打算去叫他。
“晚一點吧,”我說,“爸爸昨天累了,反正時間還早,過一會兒再叫也來得及。”
姑姑想了想,同意了。“那我先給你梳頭。”她拉着我的手往裡屋走。
姑姑是被奶奶寵着長大的,她嫁得早,因為是長媳,婆家管得很緊,幾年都難得回來一次。她不清楚媽媽的境遇,也沒見過阿姐。對于我和他之間的事,她或許知道些,但絕不會了解我對他刻骨的恨。
她比我大二十歲,卻比我單純得多。這樣的人,是很好騙的。
“姑姑,”我做出一幅為難表情,“我餓了,可以先吃點飯嗎?不是說接親的人要中午才到嗎?我可等不到那時候。”
姑姑沒有懷疑,立馬點頭:“那我給你下碗面吧。”
“好。”我笑得很甜。
天漸漸亮了,我聽見廚房裡風箱的聲音,聞見柴火被點燃的味道。
“姑姑,”我走到了後院,廚房裡的人看不見這裡,“我上個廁所。”
“哎,好。”姑姑遠遠應了一聲。
我不再說話,拉開廁所門,用一條細繩挂住鎖栓,合上門,同時拉繩子兩端,門便順利鎖上。之後再拉住繩子一頭把它抽走,便能造成裡面有人的假象。姑姑若來找我,多少能拖延些時間。
我走到後院的牆邊,屏住呼吸向上跳起,雙手攀住石牆的凸起處。天氣太冷,雞窩頂上加了木闆,我伸腳過去踩住木闆,猛地一蹬,渾身肌肉提供的升力便助我爬到了牆頂。
後院的牆外是條泥路,村裡的牛羊常從這裡過,路上的每一個坑窪裡都堆着糞便。但低溫足夠把它們全部凍成踩不爛的冰坨子,不會給我留下可供追查的足迹。
我順着小路往山邊跑,天色尚早,沒有遇見一個人。
我跑進山裡,眼前的畫面迅速擴大,展現出整座山的走勢。山不算高,有很多曲折的小路,可以甩開追兵。
山裡有霧,能見度很低。地上的樹枝被凍得脆硬,每一腳踩上去都會發出很大的動靜。衣服擦過挂着霜的樹叢,沙沙的聲音不斷回響,在寂靜的空氣裡折磨我的神經。
我跑了很久,心髒咚咚地跳着,呼出的氣在眉毛上凝成水珠,很快結成白絲。
我努力回想每一條岔路口通往哪裡,哪裡離村子最近,哪裡又最陡峭。
我脫掉了棉襖,胡亂得拔掉路邊的幾株草,踩倒灌木,将裹着草的棉襖順着坡滾到溝底,跌進很深的蒿草裡。我希望這能給他們造成一種假象——我在逃跑時不慎跌落,暈倒在溝裡。
我繼續向前,我選了那條最偏僻的路。這裡的草長得最瘋,幾乎将路完全蓋住,因為隻有每年清明時大家才會走這條路。
路邊的孤墳漸漸多了起來,還有些是放着空棺材的土坑,那些是遷墳留下的痕迹。
我沒有任何清理道路的工具,走得越發艱難。
明明應該是早晨,天卻越來越暗。我踩在一片草上,誰知那底下竟是空的,我猛地下墜,雙手隻來得及捉住一株長滿利刺的灌木。
根根長刺紮進手心,我緊咬牙關,生理性的淚水不斷掉落。我挂在坡邊,遠遠地聽見底下有人聲。
我聽不清究竟,但心裡已将它們認作是來抓我的人。
我更加用力地抓住枝條,雙腳用力蹬踢側邊。松軟的土層一次次剝落,終于露出了裡面較為牢固的岩石。
我踩住石頭,雙手雙腿同時發力,将自己緩緩地托舉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