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該怎麼辦?
好像這個問題是哽在喉間的魚刺。
卡在脖頸的繩索。
需要人們翻來覆去地查看。
上學時期會因為成績不理想而迷惘工作;步入社會後又因為舉步維艱的處境而擔憂生活;甚至臨了,生命成了沙漏裡最後一滴即将掉落的沙粒,還得握着子女的手為他們擔憂——以後該怎麼辦?
楊叙之前從未考慮過這種問題,也從來沒有替别人考慮過這種問題。
他總覺得人生是趟永遠走不到頭的莫比烏斯環,所有故事的結局都将定格在高中畢業的時刻,即使再放遠些,也不過是大學時期,至于那些“環”以外的久遠世界,就像是遊戲中彈出來的那句“請等待更新”似的,還不值得耗費為數不多的腦細胞去思考。
更何況,即使真的細究起來,又似乎沒什麼好惆怅的。
就單單拿梁越同來進行舉例:梁越同聰明,所以不會無路可走;他家境優渥,所以不需要為生計發愁;甚至于他現在在法律意義上都稱不上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尚未有太多需要承擔的責任。
但是直到剛才,楊叙才突然意識到自己以前的想法有多天真:一個人能創造的、把握的未來,不僅在于當下所擁有的資源,更多在于有多少能抵禦風險的能力。人不能以當下的安穩來作為評判未來生活的基準,畢竟天災和人禍,随便一個東西砸到頭上,都可能是一輩子翻不了身的打擊。
國慶假期的時候,宋萃榮曾經問過他:如果梁觀德徹底對這個兒子死了心,覺得‘既然我拗不過你,何不再生一個更順我心’的時候,梁越同應該怎麼辦。那個時候他雖然稍有感觸,但也僅限于紙上談兵的暢想,雖然感受到現實的殘酷,卻并不足以引發深刻的思考。
然而這一刻,在見識到今晚荒謬絕倫的事情時,楊叙突然恍然大悟,那并不是誇大其詞,而是對未來的一種冷靜陳述。
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梁越同該怎麼辦?
對于他的所思所想,梁越同全然不知,然而他看清楊叙的眼神時,還是瞬間警覺了起來,因為其中險象環生,并不是什麼喜聞樂見的快樂大結局。
梁越同幾乎快被那眼神裡的悲哀給震懾住了。
他皺緊眉頭,看着這道視線沒着落地有些發慌,好像柔軟的心髒被絲線勒緊了,在稱砣的作用下愈降愈低,幾近沉入谷底。他想問楊叙到底有什麼可發愁的,可還沒來得及脫口,一道驚喊聲打破了深夜的寂靜。
“楊叙!”宋萃榮驚慌失措,三兩步就沖到面前後暴躁地擡起手,巴掌不輕不重地落在楊叙的後腦勺上:“有事情就報警,你瞎湊什麼熱鬧啊!萬一碰到個帶刀子的,你這小命就要交代在這裡了——你還笑,有什麼好笑的!這麼大個人了,愣是不讓我省一點心!”
楊叙捂着後腦勺,他剛從堪稱絕望的險境裡脫離開,情緒轉變過于突然,于是強行撐起一張嬉皮笑臉的面具,無奈道:“這不是事發突然嘛,況且都是同學——”
“事發突然也不能這樣!”宋萃榮焦躁不安地打斷他的解釋,她兩隻手上下紛飛,原地翻出一套優美的花繩,将楊叙在手裡前後左右地倒騰過一圈:“快讓我看看有沒有受傷!”
楊叙被翻轉得眼花缭亂,這下是真的無奈了:“媽,我真沒事,頭發絲都沒掉。”
他前腳話音剛落,後腳就又挨了痛擊,太後娘娘對他的不服管教勃然大怒,指節微曲,用力在他腦門上彈了個蹦兒,繼續進行着自己忠言逆耳的勸誡。
楊叙被前後夾擊,一時間不知該捂後腦勺還是腦門,可長在腦袋兩邊的耳朵又被絮叨的生疼,整個人簡直三百六十度沒一塊舒坦,隻好愁眉苦臉地耷拉着腦袋,自行蔫成一顆被“母愛的肥料”燒得半死的小白菜。
梁越同無緣此種程度的絮叨,在旁邊站成一株不直溜的小白楊。
他看着楊叙挨訓時臊眉耷眼的神态十分想笑,又從這種生動活潑裡感受到熟悉的心安,好像終于可以自我欺騙地忽視掉剛才令人膽戰心驚的悲哀視線。
這樁事件雖然是見義勇為,但考慮到崔漸東負傷的鼻梁,警察同志仍然對這幫孩子們進行了一番教誨,囑托他們遇事要先行報警,絕不可自我解決,如此一番長篇大論之後,才舍得放他們歸家。
那時深更半夜,楊叙早已被多番念叨折騰得頭昏腦脹,剛進家門就稀裡糊塗地倒在床上睡了。直到第二天帶着遊離身外的三魂七魄進了教室,才猛然驚醒自己作業還沒寫完。然而十分不巧,鶴立雞群的班主任正好踩着高跟鞋款款登場,于是在她一掃而過的視線中,這幾位俠義之士又被提溜到了主任辦公室。
“昨天的事情嘛,我也是有所耳聞的,首先我得表揚一下你們幾個,見義勇為,這是一個很好的品質。”教導主任抑揚頓挫完,嘬了口保溫杯裡的養生茶,繼續款款道:“這件事情雖然算是家事,但是發生在咱們學校旁邊,情況還是有些惡劣的。”
教導主任的指頭一點:“所以咱們幾位同學出了辦公室後,還是盡量不要跟别人說太多哈。”
他們三個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感覺到了話裡“捂嘴”的意思,各自緩緩地點了頭,以示答應。
不過教導主任到底不是屍位素餐的蠢貨,他吹散保溫杯上的熱氣,铿锵有力道:“但是通過這件事情,我們的教師團隊也認識到了安全管理方面的不足,以後晚自習放學後會有老師在學校附近進行巡查,同時呢,對于咱們的走讀生哈,也要在安全到家後跟班主任進行彙報,你們覺得還有什麼需要補充的嘛?”
如果說剛才的“捂嘴”還讓人有些許不滿的話,這番自我檢讨下來,三人俱是佩服的五體投地,把腦袋搖成撥浪鼓,接二連三地說道“沒有”。
大腹便便的教導主任心滿意足,五指張開在空氣中揮動幾下,于是浪花一樣滾滾而來的三人又浪花似的滾滾而去。
這樁事件雖然就發生在學校旁邊,但因為無人傷亡,最大的損失也不過是崔漸東同學的幾滴鼻血,還是因為自己氣憤之餘沒站穩,自己腳絆跤地撲倒在地導緻的。抱有獵奇之心的人們沒打探到自己想要的消息,隻好讪讪而歸,于是這樁“聲勢浩大”的事件就這麼潦草地消失在了人們的記憶裡。
若真細究起來有何影響,也不過是崔漸東在此之後辦了走讀手續,從宿舍的監牢裡解放了出來。
周末假期,家裡人都被人情往來耽擱在了外面,連周阿姨也接到了家裡的電話,做完午飯後便匆匆出了門。
楊叙叨完飯,沒再躲去隔壁的世外桃源裡,硬是拖着梁越同在自家的地盤裡當臨時登基的山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