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葉月離開大和家那天,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這是深秋與初冬的銜接,天幕如同雪茄飄出的霧霭,霧霭的另一頭自大和柏野口中呼出,男人深刻硬挺的五官在黯淡的日光裡仿佛鉛筆描出的。
傭人在身後踮着腳給他撐傘,隻是大和柏野身量太高,黑色的傘面不能完全遮掩住他的身形,而是自傭人那側斜斜高舉在他頭頂,白雪随風落在他的眉毛和臉頰上。
大和家的門在他背後大大敞開着,所有傭人恭敬地站成了兩排,星詠池下并未出現。薄葉月和大和柏野面對面站着,黑色的賓利停在門前,後車廂的車門打開着,露出一截銀灰色的西裝褲。
“要走了啊。”大和柏野似笑非笑地看着薄葉月:“月。”
薄葉月也靜靜注視着他。
和以往不同,此刻,他身邊同時站着大和家和薄葉家的傭人,薄葉家白色的雨傘撐在他頭頂,将他籠罩得嚴嚴實實。大和家的傭人也提着傘站在一邊,随時準備好要替他遮擋好不足之處似的。
薄葉月沒有帶行李,先前去商業街買的幾身衣服留在了大和家。他隻帶走了自己的小貓,住院的時候,他一度忘記了這隻幼小的生靈,但回來時幼貓已經長得很健壯,大了許多。
據傭人說,是大和柏野親手在養。
薄葉月低頭摸了摸懷裡的小貓,小貓沒有因為幾個月的分别忘記他,仰頭朝他輕輕叫了一聲。
“我要走了,哥哥。”
“有樣東西你忘了帶上。”
大和柏野轉身,立刻有人遞上來一柄武士刀,紅與黑配色的刀鞘,很有威嚴和分量。
他把刀遞給薄葉月,薄葉月認出來,這是那天晚上大和柏野醉酒,他在床榻上用這把刀的刀刃架上了對方的脖頸。後來,他逃離了大和柏野的房間,同時帶走了這把刀,用披肩纏住刀身,藏在了房間的角落。
沒想到大和柏野讓人找出來了,連同刀鞘一起給了他。
薄葉月握着這把刀,手背因用力微微顯出青筋。大和柏野也握着刀,手掌和他隻有幾寸的距離,他靠近,貼着薄葉月的臉頰。
“不要忘記答應我的事。”
溫熱的氣流拂過面頰又遠離,大和柏野松手,後退兩步,像個真正的好兄長似的擺臂揮了揮手,笑着說。
“好好照顧自己啊。”
薄葉月低頭,不再與他對視。車内的薄葉林間顯然等得有些不耐煩,将手掌伸出車外,薄葉月便握住他的手,借着他的力道上了車。
車門關上,武士刀橫在他和薄葉林間之間,小貓從他懷中跳出,扒在窗戶上看着外面的大和柏野。
薄葉林間開口:“你的小貓看起來在留戀那裡。”
薄葉月沒有說什麼,隻是伸出手捋動貓咪的皮毛,他的瘦削的手指陷入黃棕相間的毛發中,從小貓的頭頂撫摸到脊背。來回這樣幾次後,小貓的視線離開車窗,扭過頭盤踞在他膝上,舔了舔他的指尖。
發出細聲細氣的貓叫聲。
薄葉月沉默地望着這隻貓,側臉柔和娴靜。落雪藏住了光線,車窗玻璃變成灰色,薄葉林間傾身,越過他們之間的武士刀,繼續說。
“月,我實現了承諾,帶你回家了。你高興麼?”
薄葉月偏過目光,看着那柄沉重的武士刀,烏黑的底色,猩紅的爪牙紋路覆着其上,像是飲過了許多血。
薄葉林間的目光也跟着望過去,“是我殺了大和雄川”——這句話再度回響在耳畔,薄葉林間像是被燙到似的猛地收回目光。他手上沾過很多人命,此刻卻心生惶然,仿佛窺見自己孱弱的幼子拖行着數倍大于身體的巨斧,一路蹒跚地走着,留下斑斑血迹。
這血迹始終不散,追随着他的腳步,好似鬼魂一般,那柄血腥的斧頭終有一日會調過頭來将他腰斬。
眼前,一朵雪白的雛菊莖根斷裂,薄葉林間攥住了薄葉月的手腕。
他從想象中回神,怔怔地望着薄葉月。
薄葉月像是洞悉了他的恐懼,平靜地說:“我殺大和雄川的時候,用的不是這把刀。”
薄葉林間沒有再開口,隻是仍然握着薄葉月的腕部。少年凸起的腕骨硌着他的掌心,像塊固執的頑石。
直到車輛停在薄葉家的宅邸,他終于松開薄葉月。
薄葉家的位置處于城郊,周圍種着大片的翠竹,竹林将宅邸包裹起來,在風中發出濤浪般的聲響。
進門便有傭人鞠躬問好,彎着腰在前方領路。灰色的青石闆鋪在碎石與泥土之上,走過彎流在庭院裡的小溪,曲折的回廊,再走過一段木制的拱形窄橋,就到了一座青瓦白牆的獨棟小院。大門栅欄的牆邊用金色的字體豎題了名字——伴月灣。
薄葉林間讓傭人離開了,親自為薄葉月推開栅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