戟王平靜的眉目,總算透出一絲不一樣的情緒。
溫貴妃看的出來,那是恨意。
戟王背過身去,他颀長的身影被燭光拉得細細長長,又孤寂。
"母妃猜得不錯,那名暗諜被選中到我身邊卧底,是因為長得有些神似青妃,也因為這樣,北境質子與她……關系匪淺。"
戟王在這停住,他神色痛楚,四肢僵硬,他說不下去了。
溫貴妃也聽不下去了,這都什麼跟什麼。
北境質子喜歡青妃又如何?
三皇子妃長得有些像青妃又如何?
這都是過去多久的事了!當局者迷,被攪和在過往之中,可旁觀者清,她很清楚放話的人是抱着何樣的惡意!
想到不得不先放下三皇子妃逃命,溫貴妃心中都是悔恨。
眉眼含淚地道:"子夜,你别聽信劉貴妃講的那些蠢話,阿元救了全部的人,如果不是她,母妃根本沒命站在這裡跟你說話!"
殿内死寂般的甯靜,戟王靜默,歛下的眸子如口黑井,陰陰暗暗。
可溫貴妃很清楚,那裡頭全是刀光劍影,一觸即發的殺意。
過了片刻,戟王幹枯的喉嚨擠出嘶啞的哽咽:"她是被安排到我身邊的細作,證據确鑿,她背叛我,我能怎麼辦?"
溫貴妃懇求地看着他:"母妃知道,你天人交戰,你不知道該聽誰的,可母妃敢保證,阿元在宮變之時,心裡想的都是你!"
戟王擡起黑眸,不明所以。
溫貴妃哭着道:"你以為她拼命護住我與太子,大皇子,還有百官,隻是因為她心善嗎?"
戟王眼神茫然,安靜地看着溫貴妃。
溫貴妃搖頭,啜泣:"她救了我們,不是因為她不忍心,是因為知道你非常在乎我們,她拚了命,是因為你啊──
"子夜,阿元心裡有你啊!"
霎時之間,戟王胸膛劇烈起伏。
長夜如此漫漫,刻刻光陰,寸寸割人。
這一夜實在過于漫長了。
他的心情從擔憂,到震驚,到難以接受,到憤怒,轉了幾折又幾折。
可他心底非常清楚,無論他的阿元是不是師曉元,是不是星宿堂暗諜,他其實都不在意了。
他喜歡她,就隻是因為她是她,什麼身分,名字,階級,他其實早就放下。
跪着的人,一直都是他,而不是她。
此刻,他隻在意她許下的那些誓言是否為真,他隻在意她對他是否有心。
隻要她的一顆心裡有他,他可以原諒她。
可她心裡真的有他嗎?
戟王濕潤而痛苦的視線,落在東方漸白的天際線上。
還來得及嗎?
天地之大,他來得及追上她嗎?
可他不知道她去哪了。
溫貴妃脫口道:"在大圓塘,我親眼見到灰袍男子往大圓塘的方向去。你快去!快去啊!"
戟王恍然清醒。
燈舟!
下一刻,戟王翩然轉身,挺拔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流雲宮的垂柳林裡。
-
深更半夜,牧荊被惡夢糾纏。
夢裡她被劉貴妃與一群黑狼包圍,手無寸鐵,陷入苦戰。
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快窒息之時,她的意識終于沖破夢境,身上冷汗淋漓。
環顧四周,牧荊恍然想起自己已經離開宮城,正在一艘航行無阻的大船之上。
在無盡冥色中,船隻風行水上,雨裡破浪。
這艘大船已不是戟王還在時候的绮糜燈舟,而是能擋住箭勢與風浪的船艦。
天地昏暗,狹小的舟裡也黑沉沉,外頭的琉璃燈全被鬼星收起來,應是怕被認出這是皇族的船艘。
但這卻無妨鬼星操控船艦,在風雨最大之時不曾迷失方向,穩操船舵。
牧荊詫異于鬼星超絕的目力,難道他的銀眸有什麼過人之處。
此時風雨略歇,月光傾瀉,身骨嶙峋的男子斜倚在門邊,長身鶴立,灰袍随風翻飛。
銀白月光之下,他的身影猶如鬼魂一般。
牧荊朦胧中便想,她從未見過這麼孤寂陰冷的背影。
仍舊疲憊,牧荊阖上眼,縮起身子。
于是鬼星在外頭賞月色,她于榻上團抱自己,兩人便這樣在燈舟上默默無語。
時間過去好一陣,鬼星總算察覺牧荊醒轉,側過身來,垂眸望着躺在榻上的牧荊,一雙銀眸隐露着她看不懂的情緒。
鬼星走到牧荊身邊。
牧荊不得不承認,縱然鬼星從劉貴妃手底下救走她,她仍然害怕他。
她甚至不能理解,鬼星為何救她。
她毀了堂主的起事,毒殺副堂主,成了星宿堂的罪人,而鬼星竟放過她?
這男人身手遠比劉貴妃高絕,強大的氣場無懈可擊,可隻要是人便有破綻。他的軟肋會是什麼?
牧荊拾起菱花鏡前吊挂着的一隻長形玉器,沒什麼意識地把玩着它。
牧荊心裡有好多疑問。
關于宮變的起始,與結束,是誰點燃了狼煙?還有鬼星到底要将船隻開去哪?他要帶她去哪?
鬼星越來越靠近。
牧荊手指頭不由自主地攢着被子與玉器。
鬼星奇怪地瞥了她一眼,冰涼的指骨迳自搭上她的手腕把脈。
牧荊屏住氣息。
在這雙枯瘦的手,在蒼白青冷的手指底下,不知曾葬送過多少人的性命。
細細想來,她唯一一次在他肌膚上感受過溫度,是當她昏迷中緊緊咬住他腕骨之時。
鬼星又将冰涼的手放在牧荊的額頭上,不一會道:"你發燒了,身子很燙。"
牧荊哦了一聲,沒什麼情緒。
鬼星命她躺下,将一條濕潤冰涼的帛巾覆在她額上。
他清玉蒼白的臉龐,就在牧荊頭頂上方。
鬼星離牧荊隻有咫尺,距離夠近,牧荊恍然發現,鬼星的眸子細看之下并不是銀灰色,而是泛點淡藍色的灰。
隻是這藍過于淺淡,在日光下幾乎被陽光稀釋,幾近透明,隻有在一片黑暗之中,方才顯出真正的顔色。
就像天青色琉璃燈般,剔透裡帶着天水一碧的水色。
其實鬼星的樣貌是屬斯文俊雅的那一類,在堂中聲望又高,本應當也是有許多女暗諜會傾慕的男子。
可為何多年來從未聽說過鬼星與任何暗諜有過暧昧呢?
牧荊回想起曾在汲古閣中看見的一則記錄。
三十年前,大齊國宮廷曾迎來了一個北境質子,他在宮廷待了十年,有一日突然消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
傳聞那質子遭人厭惡嫌棄,是因為樣貌古怪,他有一雙銀藍色的眸子。
從前牧荊不曾好好端詳鬼星的眸子,總以為是銀灰色的,現在她察覺其實是藍灰色的,便不由想起這名質子。
一邊想着,牧荊一邊怔怔地望着手中的玉器。
牧荊一時分神。
黑暗之中,實在看不出這隻白色玉器有什麼特别之處。戟王品味高,所用之物皆是最好,無論是審美,樣式,質地,都百般挑剔,精挑細選。
所以舟上為何會有一隻平凡無奇的白玉?它的用處為何?怎麼它在她手上的觸感竟有些熟悉?
牧荊不解,疑惑重重,直到鬼星打亮火摺子。
黑暗中泛起一團昏黃的光影,火光照耀着玉器。
玉器裡頭奪目的光彩,乍然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