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的月色實在朦胧,她的顧慮、思考、理智似被輕柔地哄睡了,沉到腦後。
江遲遲事後想,如果不是那道橫插一腳的聲音,她可能真的會在那一刻繳械投降,義無反顧地沉入他的眼中。
那道聲音突兀又嘹亮,“铛”的一聲,像是冥冥之中驚醒她的鬧鐘。
“哎!兩位,不好意思打擾了!”
一個胸前挂着相機的人似鬼影一般蕩到長椅前,他頗有些興奮地舉着相機,黑洞洞的長焦鏡頭像一尊大炮。
“我剛剛在那邊掃景,看到你們二位在燈下的這個構圖特别巧妙,沒忍住給你們拍了一張。拍得還挺好,要不要給你們看看?”
說完也不等他們回答,自顧自地把屏幕對向二人。江遲遲坐直身子,湊近去看,隻一眼,頓時攝住呼吸。
世界定格在那寸小小的屏幕中,長堤自一角開始延伸,斜斜地貫穿圖畫,在那看不清的盡頭,遠處青山浸在夜色裡,山頂暗紅的燈塔緩緩睜開眼,迸射出一道筆直尖銳的光線,刺進蕭瑟的雲層中。
近處,筆挺的路燈靜靜立在岸邊,灑下溫和的暖色。燈下,木釉長椅泛着明黃的光芒。椅上,相互對視的二人雙眼比月更明亮。
他們并肩靠在椅背上,男人攥緊女孩兒的手,隔的距離那麼近,近得像下一刻就要吻上。女孩兒長發飄動,在海風的鼓舞下悄悄搭上男人的肩膀,衣擺交纏、連投射在堤上的影子都濃得似要從水泥地裡爬出來相擁。
世界黯淡,隻有愛人的身上閃着無盡燦爛的光。
連向來挑剔臭嘴的時相儒都沉默了,半晌,他才沖着男人道,“你給這張照片估個價吧,我買下來。”
“哎,不用不用,我就是個業餘拍着玩玩的,你們要是喜歡,加個好友我發給你們就行了。”
舉着相機的男人爽快地打開好友碼,從包裡掏出讀卡器,插在手機上拷貝照片,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幹脆麻溜,江遲遲很快收到那張十幾兆的高清照片。
男人傳完照片,倚在那根路燈上,低頭欣慰地看着親密無間的二人,似是回憶起了什麼,“真好,年輕真好啊。”
江遲遲見他沒有走的意思,禮貌地搭話,“看您面生,是上島來旅遊的嗎?”
男人略顯失落地笑笑,“嗐,不算吧。來見一個人。”
“朋友?”
“已故的朋友。”
男人沉沉地望向這片海,“兩年前去世的,海難,世事無常啊。”
心頭一跳,江遲遲感覺自己大概能猜到那位朋友的情況。
“節哀順變。”
“時間過得真快啊,一晃兩年了。”
談起這件事,男人臉上閃過一絲悲傷,“我有時候會想,如果當初我能更大度一些,或許她不會生氣,也不會自己一個人改簽,坐上那艘船。”
命運在他臉上刻下永不消逝的陰霾,“船沉的時候,她給我發了那麼多消息,我...我...”
男人說着說着忽然弓起背,捂着唇,哽咽道,“我那個時候竟然喝得酩酊大醉,錯過了她最後的留言...”
他語氣悲戚,内心壓抑許久的感傷傾瀉而出,時相儒坐在椅子上,聽完男人的話,低頭神色不明,似在發呆,又似被他的話勾起了什麼久遠的回憶。
江遲遲自诩不太會安慰人,碰到這種場面,隻能笨拙溫聲地說,“她在天之靈如果知道,或許不會怪你的。”
男人眼睛紅腫,顫抖着手點開手機,眼神纏綿又眷戀地盯着那幾行小字。那是她留在人間最後的話。
“智邦,海上下雨了。”
“好像不太對勁,船晃得很厲害,我去找人問問。”
“船長說有台風要來,船歪一點很正常,我們正在加速擺脫台風。我有點擔心,你還好嗎?”
“怎麼不回我消息?你在幹嘛呢?”
“旁邊亮亮的,乘務員說那是一個石油鑽井平台。”
“我感覺船晃得更厲害了,大家都很害怕。”
“台風來了!!怎麼辦,zenm”
“我好害怕,智邦你在嗎?”
“太好了!船長說已經聯系到了最近的島,他們會來救援!”
“有人發現船進水了!不會要沉吧!”
“我好像快要死了。”
“智邦,好好活下去,我愛你。”
語音信箱裡躺着她最後的留言。
“智邦,剛剛一個船員悄悄跟我說,最好給親人打個電話。我可能回不來了,智邦,你别太難過,我走之後,如果遇到其他合适的姑娘就娶了吧,别守着我...”
短暫的沉默聲裡,穿插着呼嘯的風雨和刺耳的争吵。
“...謝謝你,智邦。”
語音截斷。
槐智邦泣不成聲。
他或許隻是太累了,急迫地需要其他人分攤他那份失去的痛苦,哪怕隻是兩個毫無關系的陌生人。
時相儒聽得有些動容。不知為何,他在那一刻共情了他人的苦難,聯想到了自己——如果他沒有選擇上島,或許他與她此生便再不複相見...一想到這種可能,男人便一陣如刀絞般心痛。
幸好,幸好...他情不自禁地望向失而複得的女孩兒,卻見江遲遲滿臉驚容,似有些不可置信般,直勾勾盯着那人的手機。
江遲遲懷疑自己聽錯了,她反應了兩秒,忽地上前抓住落淚的男人,語調湍急,“能麻煩您再放一遍那段留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