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和偁的額頭始終貼在冰涼的漢白玉地磚上,絲毫不敢擡起,如此虔誠的姿态,反而有利于他掩飾心中的惶恐不安。
早在前幾日,聶蘭台就跟他鄭重提起,讓他在祭天大典上如此這般。
他莫名其妙,原本不願照做,但一想到前東南王餘孽冒充孫馳運一事全仗這個女兒周旋,方免去聶氏一族的大禍,他便無法再拒絕女兒的提議。
女兒讓他說的話他都說了,可眼下情況不明,他也不知道等待他們聶家的是什麼。
但他直覺,此事跟女兒脫不了關系。
這個女兒實在太過膽大,竟敢把手伸到皇家祭天大典上來,回頭他非狠狠教訓她不可!
而跪在命婦堆裡的聶蘭台,也在等待。
若像前世那樣,祭祀進行到一半,帝後剛點燃的香枝被大雨澆滅,那麼等來的必然是天子一怒,流血漂橹。
然而如今有了聶和偁、粟融等人這麼一拖延,就算大典照常進行,應該也不會再出現剛點燃的香枝被大雨澆滅的事了。
那場大雨應該會下在點香之前。
屆時就算帝王震怒,至多也是覺得晦氣,不會有“香火澆滅,國祚斷滅”那種滅頂之災的震恐。
此刻,興章帝陷在要不要如期進行大典的泥淖裡難以脫身,不管是否如期進行,帝王的怒火必須要有人來承受。
欽天監粟融是隻老狐狸,已經借着聶和偁的東風把自己摘出去了,還摘得十分漂亮幹淨,而那條突兀出現的蛇也被打死,現在就剩那些因蛇而引發騷亂的命婦了。
但掀起騷亂的命婦太多,總不能一網打盡,挑一兩個最為出格的來懲戒就行。
興章帝的一言一行聶蘭台都替他想好了,隻等他來執行。
興章帝沒有讓她失望,沉默半晌後,沉聲道:“今日天降異象,事關國祚運數,确實不宜再進行祭天大典。”
衆人齊聲高呼:“陛下英明!”
興章帝又道:“雖說是天降異象,但欽天監此前并未窺得半點先兆,想來定是有妖人混入,故而引發異象。粟融,你說是不是?”
粟融忙道:“陛下英明,除此之外,微臣想不出還有其他的原因!”
一聽這話,百官命婦的心陡然又提了起來。
果然,就見興章帝驟然變色,怒斥道:“傳令下去,勤國公夫人命格妖異,行止殊詭,今日竟引來異象,沖撞國運,以緻盛典中斷,為保我大興國祚綿延,即刻杖斃!”
内侍領命而去。
偌大的廣場上鴉雀無聲,命婦們無不冷汗涔涔,心膽俱裂。
“陛下!”勤國公突然大喊一聲,膝行而出。
衆人還以為他要替自己夫人求情,誰知卻聽他道:“陛下,微臣自知蕭氏今日闖了大禍,死罪難逃,還請陛下看在微臣份上,賜她全屍。”
興章帝冷冷道:“準。”
勤國公以頭搶地,大聲道:“謝主隆恩!”
興章帝沒再理他,臉色鐵青地揮了揮手:“擺駕回宮!”
語聲方落,一陣疾風刮過,頭頂上陰雲忽至,衆人隻覺眼前一暗,跟着便是“嘩啦”聲起,瓢潑大雨突然澆了下來。
碩大的雨點打濕了興章帝頭上的二十四梁通天冠,水珠沿着冠珠滴落下來,流進他的頸間,一片冰涼。
然而他的心裡,此刻卻是熱的。
若是如期舉辦大典,遇到這場大雨,那才是糟糕透頂。
興章帝淋着雨,眉間卻已是一片舒展和悅,轉目看了仍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的聶和偁和粟融一眼,朗聲道:“戶部侍郎聶和偁、欽天監監正粟融直谏有功,賞綢帛百匹,白銀千兩!”
兩人趕緊謝主隆恩,衆人又是一陣山呼“陛下英明”。
在傾盆而下的大雨中,百官命婦送走帝後及太子之後,方按品階依次離去。
雨聲太急,震得人耳朵裡一陣陣嗡鳴,聶蘭台卻清晰地聽到了一聲比一聲尖利凄厲的慘叫聲,漸漸地,那慘叫聲弱了下去,爾後便融入大雨裡,再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