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上天卻偏偏和她對着幹,不讓她在見到段盛堯之前将自己碎成一地的尊嚴打掃幹淨。段敬山站在道路盡頭,一動不動。楚歌一眼就看到。她不由頓了腳步,不敢上前。苒佩沒有發覺她的異樣,依舊向前走。看到段敬山時,她停了步子,沖他一行禮,說,問大少爺安。
段敬山點點頭。他生來一副溫和性子,仿佛不知道嚴峻為何物。就算對待着父親身邊的苒佩,也沒有分毫煩躁。他說,父親是要見楚歌麼?可否叫我單獨與楚歌說句話?
苒佩淡淡道,大少爺的要求,奴婢怎敢不做?可老爺急着要見楚歌,大少爺若是想同楚歌說什麼,還是快些好。
段敬山看上去也很吃驚。他沒有想到苒佩竟然這麼好說話,連連點頭。楚歌卻愣在原地,她本以為苒佩會為了讓自己快些到老爺面前而回絕她。苒佩比她們普通婢女的身份要更高,甚至從小就與大少爺相識,比他年紀還大些。她雖然在地位上要對大少爺百依百順,但實則有着回拒的權力。可苒佩退到了一側。這給了她極大的震撼。
楚歌站立着,僵成一塊木頭。她為了遮掩自己的痛苦與憤恨才打扮得如此美麗,可此刻在段敬山眼中所倒映出來的自己身上,卻成了殺人利刃。她想退後,回到屋裡,将自己悶在被子裡,捂住臉。段敬山每上前一步,心口便像被繩索緊緊絞住一般,淅淅瀝瀝地往下滴血。楚歌揪住袖口,連禮都忘了施。一想到在段盛堯闖進屋子裡前,她見到的最後一個人便是段敬山,眼前便一陣一陣發暈,仿佛即刻就要昏倒。
段敬山已走到她面前,輕聲說,楚歌。
楚歌低着頭,腿跟着一起軟。她隻能掐着嗓子,用那種小貓似的聲音回敬他。
段敬山說,你今日真漂亮。他的目光始終凝視在她的身上。楚歌的額頭往外漲了漲,胃裡一陣翻滾。她隻能盡可能冷靜地對段敬山說,多謝大少爺。段敬山說,你是要去見父親嗎?他明知故問。楚歌隻說,老爺找我。兩人對昨夜發生的事情閉口不提。段敬山沉默一陣,方說,那你去吧。等能碰上的時候,我再将别的話講給你聽。
楚歌的眼睛擡也不敢擡一下。此時此刻,她的心裡傳來一陣久久的痛徹心扉的哀鳴。段敬山為她讓開了路,靜靜地走了。昨夜楚歌追着他的背影看向夜色,今日在盛日之下卻隻能堪堪垂着腦袋。衣袍碰撞與腳步聲漸遠,直至聽不見了,楚歌才擡起頭。
苒佩站在路邊,若有所思地看着段敬山離開,又上前來,說,走吧。
楚歌的嘴唇發着抖。此時正值夏日,她穿得清涼,發髻挽起,卻感到渾身上下一陣冷。她一把抓住自己的領口,像是扣住一隻殘缺的杯口,深深地嵌入木桌上那條蜿蜒扭曲的裂痕中。楚歌腿軟得走不了路,不由蹲下身去。在陽光之下,卻仿佛如墜冰窟,骨頭都跟着一起發疼。她捂住眼睛,感覺眼淚即将奔湧而出,打濕面龐,将方才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一炬。楚歌的衣裙墜在地上,又好像一隻手從地底探出,抓着她的腳腕往下拉。
她到底又流了淚。眼淚順着面頰滑下,暈開了嘴上的胭脂。楚歌緊緊抱着頭,嚎啕而無聲。她仿佛遺忘了此刻在哪裡,遺忘了剛才的自我安慰,也遺忘了段盛堯的另一雙眼,這個府裡有着最大權力的侍女苒佩。她知道苒佩會将她痛哭的事情告訴段盛堯,這是她的職責。楚歌驚懼她,但是不怪她。她因着這恐懼而亦步亦趨,卻也因着這憤怒而痛哭不止。苒佩站在前方,一點聲響也沒有。楚歌任由自己被她的目光所記錄。她将臉埋在胸口裡,深深地吸一口氣。此前她不知道自己對段敬山到底是什麼感情,似乎隻是感謝于他的溫和與出手相助。可如今卻似乎正慢慢水落石出。楚歌心想,是想這個的時候嗎?就算真的有,也已經失去了權力和身份。她近乎暈厥地想道,如果沒有曲凝竹……不,如果臨花宴昨夜忍下了……她哆哆嗦嗦地想着,如果真的這樣,大少爺絕對不會在這裡等她。她甯可他不要站在這裡,從此他做他的少爺,她做她的通房,一别兩寬,什麼都好。可他不該站在這裡。不該走上前來。這會讓她心生希望。一個在一夜之間便初嘗了絕望的人,任何的希望都會如同毒酒一樣害去她的性命。楚歌抖着身軀,感到自己仿佛回到了昨夜,竹影簌簌,月明星稀,卻宛若狂風大作,暴雨不歇。
楚歌蹲在地上,安靜了一陣。隻有胸腔起伏與深呼吸的聲音尚能聽到一二。苒佩站在一邊等着她,沒有出言催促。半柱香後,楚歌站起身來,滿面淚流,眼睛卻已經幹了。她用手拍拍面頰,又擦一把眼角,淡淡地說,走吧。
苒佩說,你可以再哭一陣。楚歌搖搖頭,謝絕了她的建議。她說,我已經哭夠了,再哭也哭不出來什麼了。帶我去見老爺。
苒佩看她一陣,便點點頭,接着向前走去。楚歌跟在她身邊,腳步沉穩,仿佛充滿了力量。陽光落在眉頭,曬幹她的淚痕,覆上她的傷口。她們繞過花圃,順着白石頭砌的假山走向前院,林木的陰影打在身上,像屏風邊緣驟然被折斷。楚歌動着步子,直着身子,仰着脖子。卻在陰影中彎下了肩膀,已近虛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