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歌不說話,隻垂頭輕輕嗯了一聲。段敬邦卻在一旁聽到這話,不樂意了,說,既然砸不死人,為什麼不多砸些陣子?他可是吓着了池姐兒。段敬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學堂是怎麼教你的?段敬邦說,我不要浮屠,我隻要他跟池姐兒道歉。池姐兒哭得那麼慘,不能讓他好過。段敬山說,救人與道歉的事兒分兩邊,不要混為一談。等把人拉出來再談就是了。
身後有個人冷冷地說,段大少爺還是心善,要我,不但得要了這父子二人的命,還要他們全家都跪在我妹妹面前為她賠罪才好。楚歌聽了這聲響,回身瞧見一個青年正背手立在身後。她低眉行禮道,見過林二少爺。
段敬山無奈道,林渙,你這說的什麼話。我既沒說不追究責任,又沒說此事就此翻篇,隻是先救人出來罷了,這麼做可有什麼不妥當?林渙冷笑着說,自然不妥當。照我看,一個泡在糞水裡的窮鬼,最大的用處就是帶着滿身臭味在街上晃蕩,死了也算解脫,來生托個好人家,咱們這還算做善事。
段敬山沒說話。此時衆人已将沉沉舊物搬走,從裡面托出個老人來。老人衣衫褴褛,面黃肌瘦,奄奄一息。髒兮兮的手連同髒兮兮的衣服糾纏在一起,被人踢了一腳才勉強動了動,吐出一口血來。
那男孩跪在地上,爬向他,口中念着,爹,爹,睜開眼,睜開眼看看宜兒。林渙說道,放心吧,沒死。不過你爹害的我小妹妹掉下牆,你說怎麼辦?男孩說,此前我已經道過歉了。林渙說,隻道歉不夠。若人人道個歉就能得到原諒,那還要大牢幹什麼?男孩睜着被揍腫的眼睛大聲說,你要關我進牢?林渙說,我不關你進牢,進去了還嫌你把牢房裡給染臭了。我隻要你和你爹給我妹妹磕百個響頭,再在府外跪兩個時辰,行不行?
楚歌一聽這話,心頭一怔。林渙性情陰郁,為人狠辣,這是她曾經了解過的。但卻沒想到竟然到這種地步。一時身遭人也鴉雀無聲,不敢插嘴。隻有段敬邦仍不解氣,對林渙說,林二哥,這樣還是便宜了他們。若真把池姐兒摔出什麼好歹來,要了他們兩個的命都不為過。
段敬邦更是話裡話外非得要這父子二人的命不可。楚歌心裡想着,做事别做絕,今天可是好日子。她悄悄走到段敬邦身邊,想要勸他兩句,卻又忽的聽到一陣腳步聲從一側急切傳來,一個少年從拐角處沖出,猛地撲倒在男孩和老人身邊,口中道,爹,你怎麼了?
男孩當即就又哭了起來,喊道,哥,你總算來了。少年說,這是怎麼了?爹怎麼暈倒了?你的臉怎麼回事?男孩手一指段敬邦方向,說他們打的。爹的車到了這兒突然塌了,吓得他們家小姐掉下牆。這幾人說要替他們家小姐報仇,不僅要爹壓死,還要把我打死。那少年拉了他一把,把他扯到身後。他站起身來,一雙眼睛陰沉着從面前一一掃過,最後落在段敬邦臉上,說道,就是你打的我爹和我弟弟?段敬邦喊道,對!他們該打。卻被段敬山一手扯開了。
段敬邦委屈地看他。段敬山假裝看不見,隻說,你是什麼人,跟他們什麼關系?少年冷冷地說,你沒長耳朵嗎?這是我爹,這是我弟弟,你欺負的是我的家人。那位小姐在哪?我要見她。
林渙冷笑一聲,說,就你還想見我小妹妹,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你既是他哥哥,那現在你爹不中用了,你就是家裡的掌權人。少年說,我是,你有什麼話直說就好。林渙說,你若心疼你爹你弟弟,那就由你代替他們在我府前磕一百個響頭、跪兩個時辰,能不能做到?
少年的目光立即變得狠厲。林渙說,若是不能做到,你便也不配稱作他們家人。連這一點犧牲都不願意,你算什麼兄長?
那男孩在旁邊問,沒有别的法子了?林渙說,沒了,除非賠我們家萬兩白銀。可是,你們有麼?
這下男孩沉默了。少年怒氣沖天,說,你們怎麼這麼不講道理?那幾人踢了老伯一腳,直踢得他身體痙攣,吐出一口血來。少年叫道,你們沖我來,不要動我爹。林渙說,你爹你弟弟的性命,就掌握在你手上。你磕或是不磕,可是能夠救人一命的。
說話時兩人對視,少年的拳頭緊緊握着。楚歌低眼瞧瞧那老伯,鼻子裡向外出氣,胸腔直往裡縮,心裡一陣不安。她心想,再拖下去,這老伯怕是沒多少活路了。想出言提醒,或勸勸林渙不要這麼步步緊逼,卻實在沒有這個勇氣。那少年咬住牙,惡狠狠地盯了林渙一陣,目光似利箭淬毒,似乎馬上就能将這人碎屍萬段。他的聲音從牙縫裡逼出來,說道,我磕。
男孩喊道,大哥!少年說,你不用管,帶着爹去醫館,我兜裡還有一些錢,請他們一定保住爹一條命。語罷又看向段敬邦,說,少爺,如此一來,此事可翻一段落了麼?段敬邦為他那弟弟說的話尚耿耿于懷,梗着脖子說道,不行,林二哥出了氣,我還沒有。既然你沒錢,本少爺也不多刁難你,讓我想想怎樣才好。
楚歌登時吓了一跳。她以為林渙已經開口提了要求,少年也應了,隻需照做就完事,雖然辛苦些,但好歹不至于丢命,卻沒想到段敬邦的氣還沒出完。這五少爺天性驕縱,無法無天,她也是知曉的。隻怕接下來說出的話要捅更大簍子。楚歌偷眼瞧瞧那少年,又看看那男孩與老人,實在于心不忍。她躬了身,站立于段敬邦身後,低聲說,五少爺,今日是小小姐的生辰,不能出岔子。要影響小小姐氣運的。
段敬邦一下猶豫了。他雖然嚣張跋扈,稱王稱霸,全城都無一人敢忤逆他,争着段府少爺名氣,滿懷無上榮光,卻單單很看重家人。他也疼愛這個小妹妹,一聽到會影響她日後氣運,便登時斷了念頭。段知燕是段府最小的小姐,全城最尊貴的姑娘,她的生辰是大日子,絕對不能見血。再一看那男孩口鼻俱破,滿臉血污,一時嫌惡,揮揮手說,算了!看在今日是我妹妹生辰的份上,本少爺饒你一命。就再多磕一百個頭吧。
又補充說,給我一一數好了,一個也不能差。不然,我拿你們試問。
楚歌說,我替五少爺數着。段敬山方才一直沒做聲,這會兒才開口,說道,楚歌,你跟我回去,一會兒叫阿青出來看着就好。小小姐的宴席還需要你打理。段敬邦也說,就是,我們段家的人,就算是丫鬟也比這些窮鬼好,你在這兩人面前多站一陣,就是丢我們家的臉。
楚歌無法,連拖帶拽的被兩人帶走了。她本心想若是她看着,還能給這少年一點便利,不至于吃這樣的無理之苦,卻也隻能放棄。離開前她回頭看了眼三人,那男孩扶着老人一瘸一拐地離去,背影分外悲涼。而那少年跪在林府門前,手扶着地,結結實實磕了一個頭,側臉隐藏在陽光的陰影下,看不清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