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少爺下葬定在七日後。原定停棺在家三日,但二夫人思子心切,一定要守夠七日,叫兒子回來看看姨娘,才可入土為安。段盛堯明白當娘的心頭苦,便答應了這一請求。
二夫人每日伏在棺木上靜靜地趴着。段盛堯為段敬邦訂了一口花梨木棺材,親手将兒子放了進去。段敬邦死在水中,臉發青,盡管已有打扮,卻依舊看着沉沉。段盛堯忍着淚水,摸摸段敬邦的臉,低聲說,你且安心去,父親一定為你讨回公道。
段府出了這檔子事,再也沒了平常的歡笑氣氛。段敬山為了近在咫尺的白事每日腳不沾地,眼淚都沒時間流。他做的最多的事,就是走到祠堂前,張羅着人們準備好下葬的一切事宜,再走到棺材前看看弟弟的臉,心中難受,卻流不出淚來。
段盛堯雖然正值盛年,但突逢失子之痛,精力到底不比年輕人要好。段敬山挑了大梁,替父親在府内忙前忙後,還得分神提防着“兇手”。那賣甑糕的已經被衙門抓住,落網時恰在家安眠。他壓根不知道段敬邦的死跟自己有關,吓得直哆嗦,連連請段盛堯将他所有的甑糕都收走查驗。至于攬枝,他确有證實當時有一個姑娘買了他的甑糕,因為穿着光鮮,非常人所能及,故而他多留心看了兩眼。而至于其他的,他一概不知,一天賣出去那麼多塊甑糕,死的也隻有一個段家五少爺啊!
他是不知道段敬邦是如何死的,隻聽聞段盛堯要找自己時,下意識以為是甑糕出了問題。于是所有的過錯就又推到了攬枝身上,說是她下毒毒害少爺,與自己無關。卻在段敬山告訴他五少爺真正的死因後傻了眼。
後來他自己支支吾吾地說不清,撇也撇不清,攬枝已死無從對證,唯一的可能便是楚歌夥同攬枝一同下毒。但楚歌房裡什麼也沒搜出來。大夫人也作證,當時她随着攬枝回來後便一直陪在自己身邊,也沒有下毒的可能。段府已經平白無故死了個攬枝,再死一個楚歌也說不過去,無奈之下,段盛堯隻得暫且将楚歌扣在府中,好一番搜尋之後,終于在五少爺房裡發現了一小瓶沒用完的巴豆,瓶口痕迹尚新,應當剛用完沒多久。
段敬邦口中水疱未消,基本可以斷定确為巴豆所為。而前不久取回來的巴豆大部分都放在藥房,又為何會出現在段敬邦的屋子裡?沒人知道為什麼,直到幾日後林家的人來參加喪宴時,無意提到林四小姐近日肚子不适,便去藥房抓了些藥常備着,結果劑量下大了,叫林池上吐下瀉好不痛苦,已經扭了送交官府。段盛堯摩挲着杯子,不說話,心裡卻已經有了底。
但官府做事利落,沒幾日,那賣甑糕的便一命嗚呼。段敬邦死後,段府似沒什麼改變,又好似面目全非。段敬邦摔下的那座橋被徹底拆除,湖水也被填平,夷為平地。祠堂停了段敬邦的棺材,二夫人每日來為他擦臉,與他說話。段盛堯看了憂心,要段敬山勸二姨娘回去,可誰也勸不動她。她每日隻坐在棺材旁,與這具屍身說着有的沒的的話。曲大夫人偶爾也來看看她,可以往與她最水火不容的二夫人卻好似從未聽到她說話般,一句也不回。
曲大夫人便隻能歎氣。她扶着楚歌回去的時候,對她說,二姨娘這個樣子,怕沒個三年五載走不出來。楚歌說,失子之痛,也非常人所能忍受的。曲大夫人說,可她也不能這麼不顧自己的身體,肚子裡還有孩子,這條命又不是隻她一人的。說着一歎。楚歌猶豫着道,大夫人,我看再這樣下去,二夫人可能……曲大夫人喝道,不要亂說。被人聽到了,又要說你咒她。楚歌低下眉毛說是。心裡卻總複雜忐忑。
段敬邦死後三日,段竹馥趕了回來。她穿着一身素淨衣服,一進門,便同姨娘抱了個滿懷。二夫人愣怔的眼光因她才終于露出些許神采來,扯着女兒的手,左看右看看不夠。段竹馥個子高挑,面容秀麗,隻在眼下覆一層淡淡的烏青。她對二夫人說,姨娘,我聽說敬邦出事,連忙趕了來。二夫人摸着她的臉說,有你在姨娘就能活下去。段竹馥哭着說,别這麼說,姨娘,敬邦聽了也要傷心。是女兒的不好,女兒來晚了。
段盛堯緩緩踱步而來。見到父親,段竹馥便擦擦眼淚,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禮。她的丈夫目前被安頓在另一間房中,不同他們在一處。段盛堯囑咐人将姑爺安排好,便允了段竹馥今夜同姨娘一起睡。母女二人兩年沒見,段竹馥甫一回來,二夫人的世界才終于亮了一束光。她拉着女兒的手,頭一回沒有睡在祠堂。
蘭光安頓了二夫人和三小姐睡下,便自覺退出了廂房。迎面撞上楚歌。兩人俱是一愣。但蘭光反應更快,拉着楚歌到了一處角落,不至于吵到屋裡的人。她壓低聲音說,你來幹什麼?
楚歌奉大夫人的命來給二夫人送些吃食。揭開蓋子一看,裡面全是一些小糕點。蘭光歎一口氣,說,多謝大夫人了,隻怕二夫人現今也吃不下。楚歌說,姐姐不妨先收着,二夫人同三小姐一起吃。這是大夫人親手做的呢,好歹是一片心意。
蘭光去為二夫人熬安胎藥,路上對楚歌說,保不齊是個男孩。大夫說,肚子尖是男孩,肚子圓是女孩,若真的是男孩,二夫人心裡也安慰些。楚歌說,若這孩子能平安降生下來,二夫人想必不會這般消沉了。兩人沉默一陣。這夜墨似的黑,隻有點點繁星墜于空中。
蘭光突然問道,攬枝怎樣了?我聽苒佩說,老爺還沒有消氣,讓人裹了草席把她丢出去。我一直照顧二夫人,也沒得見她最後一面。楚歌便沉默。半晌她才說,攬枝既已走了,咱們便不提了吧。蘭光忙說,是,是,不提了。是我唐突了。可三夫人怎麼辦?
是啊,楚歌想,三夫人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