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歌不知道為什麼三夫人就這麼突然地開始回憶,但她聽着聽着,心裡也不好受。三夫人說段盛堯當年對她一見傾心,可如今卻落到如此下場,任誰都無法開顔。她低頭看着三夫人拉着她的手,心頭一陣亂麻。頭頂卻突然又落上一隻手,溫柔地揉了揉。三夫人看她模樣,像是覺得好玩,溫聲道,怎麼了,一副這種表情?
楚歌勉強笑笑,說,三夫人也不要多想,老爺大概隻是一時氣急攻心,很快就會還三夫人一個清白的。
可話說至此,她自己都知道不可能了。這麼多年在段府,段盛堯什麼脾氣秉性她也知道。他确實算不上暴戾,但倘若真的觸及到了底線,便會一直記很久,下手罰得也極重。他是一個有威嚴的人,故而府裡沒人敢頂撞他。盡管楚歌知道之前的那些事都不是三夫人做的,但段盛堯心裡有了芥蒂,真相便已不重要。她不敢想倘若三夫人被休棄,日後日子又該怎麼過。她隻得緊了緊手指,握緊她的手掌,強顔歡笑道,您放心,不出三日,一定不出三日,老爺便又會再待您如初了。
三夫人看着她,眼中充滿着極度的溫柔情懷。她輕聲說,楚歌,你以為我要的是這個麼?不。這麼多年過去,他還愛不愛我已經不重要了。我隻想要我愛的人平安,讓更多的人能夠不步我的後塵。她撫摸着楚歌的手指,摩挲過掌紋和手腕經絡,半是出神,半有平和的思維凝聚,慢慢說道,你是個聰明姑娘,我拿你當妹妹看,當女兒看。我沒有孩子,如果我會有孩子,也許就是你這樣的。男孩兒像你這麼乖,女孩兒像你這麼聰明。不過不重要了。有你,大夫人和攬枝,還有小小姐,便是我此生最幸運的事。
我希望你們開心,希望你們高興,希望你們幸福。除此之外,我别無他求。我希望你們長命百歲。
三夫人說完這句話,便閉了嘴,隻靜靜微笑一陣。她緊緊握着楚歌的手,突然用了力,把她抱進懷裡。楚歌撞進她的兩臂之間,擡手緊緊抱住她的腰,那一瞬,她從她的身上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手指間的絲綢像刀鋒一樣割着她的手指,是紗的剮蹭,卻好似鮮血淋漓。
楚歌突然有點想哭。她為這一幕感到震撼,為三夫人的話感到驚懼。絕對有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了。被她擁抱時,她感到自己突然身處雲端,但頃刻間就墜落下來。
三夫人将側臉緊緊貼着她的,按住了她的頭。楚歌聽到她在耳邊輕輕說,去跟大夫人好好解釋解釋,就說三姨娘沒想着害她。那個娃娃真的不是我放的,我當時祈願她母子平安。如果我哪裡做的不好,就是去之前沒有告訴她。讓她不要為我擔心。
三夫人放開她。她的手扣着她的肩膀,臉上帶着淡淡的鼓勵。她請楚歌走出門去,去告訴大夫人自己沒事。楚歌不去。或者說,她不敢去。她抓着桌角,任由三夫人怎麼推她也不走,但卻又不知如何表達,隻得咬了牙,說,要告訴大夫人,那就三夫人自己去才有誠意。
三夫人有些吃驚地笑一笑,說,老爺不許我出門,我怎麼去找大夫人?
楚歌堅定地說,那奴婢就去請大夫人過來。
三夫人說,我剛剛還誇你聰明乖巧,現在你就這樣了。大夫人懷胎八月,還有兩個月就生了,你讓她現在趕來?不是要着動她的胎氣嗎?
她說得義正辭嚴,楚歌無話可說。她立在桌旁,低垂着眼睛沉默不語。三夫人放輕了聲音,又恢複了那種安慰的情态,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不過不要這樣想。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我要等着老爺給我清白,解釋清楚那個娃娃與我無關。不然,恐怕這件事在大夫人心裡也是一個坎,我不想着自己,也要想着大夫人呀。
她起了身,拉着楚歌的手把她往外趕,口中道,真的,姨娘什麼時候騙過你?楚歌揚起臉來,說,奴婢很快就回來,三夫人要等着奴婢。三夫人微微笑着說,好,我等着你。不過也不要太急,路上小心些。馬上就到黃昏,太陽要落了。一切以大夫人為重,替我傳句話就好,其餘的,不必太擔心。
楚歌被她推出門去,半信半疑地跨出兩步,轉頭一看,三夫人正站在門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天光打在身上,像是度了一層淡淡的金邊。楚歌一轉頭,下定了決心,提着裙子就往大夫人房間跑去。她感覺自己此生都沒有跑得這麼快過,在路上一直默念着來個人、來個人,可總有人經過的小道上卻一個人沒有,等到來到大夫人門前時,才終于看到一個熟悉的人,是水兒,她正站在門口扒着門縫不知道在幹什麼,瞧見她來,慌忙招手,說老爺又給大夫人找了個大夫,現在都在裡面呢。老爺面色凝重,也不知怎的。就怕有事。
楚歌一愣,說老爺在裡面?她也貼着窗戶往裡瞧了瞧,果真如此。她細細觀察了一番,覺得自己現在進去提到三夫人,隻怕是火上澆油,便幹脆地從窗戶旁退開,當機立斷決定先回三夫人那裡,對水兒說,這裡有宛情姐姐看着,你幫我個忙。水兒道,什麼忙要現在做?隻怕大夫人一會兒喊人叫個空。楚歌焦急地說,現在不好給你解釋,可隻怕晚一步。水兒,你能不能幫我去喊下二少爺?就說三夫人現在非常傷心,讓他趕緊趕去一趟。我還得去看着三夫人,以免她做傻事。
聽聞此句,水兒也吓了一跳,連忙跟着楚歌跑到離屋子遠些的地方,小聲說,三夫人怎麼了?怎麼就要做傻事了?楚歌說,沒時間給你解釋了,你快去找二少爺吧。水兒重重點頭,說,好,我去。不過你見了三夫人,可一定要記得跟她說,大夫人相信不是她幹的。就在方才還在向老爺求情呢。
楚歌道,我知道。兩人便不再廢話,一個奔回原路,一個去找段敬雲,分頭而行。
楚歌氣喘籲籲,心跳如雷,不知道是跑的還是緊張的。可她身體上卻不累,一口氣跑過去也不覺有異。她心裡胡思亂想着,分明沒有給大夫人帶回話去,可就又回來見了三夫人,也不知道她會不會不高興。又想到小小姐分明說今晚想和姨娘睡,可看這架勢,老爺應當也不會同意了,也不知道小小姐會不會哭。
她這樣想着,這樣念着,将有關的沒關的都在腦子裡過了個遍,可心頭那種驚悸卻依舊未曾落幕。楚歌的心裡充斥着一種極度的忐忑。她緊緊貼着裙子下擺,等跑到三夫人庭院裡時,黃昏已經到來。陽光從身後灑下,拉出一條長長的影子。三夫人的房門關了,庭院裡沒有一個人,一如既往的冷清,而這寂靜裡似乎又有了什麼别的東西。
楚歌一路跑來,到了這裡卻突然感覺到一陣疲累。她的胸腔起伏個不停,喉頭腥甜疼痛,一張嘴就想吐血。楚歌不顧禮節,扶着膝蓋用力喘了兩口氣,在這寂靜裡頭昏腦漲,也不在院外請安了,上前兩步便撞開了門,踉跄着栽進了屋中。
她沒來得及擡頭,于是入目便是一片寂寥的紅色。那一瞬,她的時間仿佛業已停止,粗喘的喧嚣消失不見,萦繞在耳側的隻有來自于黃昏的沉默的死寂。
三夫人躺在榻上,手邊放着一隻茶盞碎片。喉間橫了一道傷口,血湧了滿地。她的臉上、身上全是血。但面容平靜,似尚有笑容。
楚歌不知她應有什麼樣的反應。她甚至感受不到酸澀,隻覺得眼眶幹。她就這樣靜靜地呆立在門口,直到水兒帶着段敬雲趕來。水兒一聲石破天驚的尖叫才仿佛終于點醒了她,那瞬,楚歌一把扶住門框,撲通一聲軟倒在地上。兩行眼淚淌了下來,一陣深重的絕望宛如洪水一般席卷着她的心。楚歌跪在地上,她隻知道哭,卻不知道為了什麼而哭。漸漸地眼前欲黑,她不知道是天暗了下去,還是雙眼已經失去了力氣。依稀之間她感到自己被誰抱住了,緊接着是一陣激動的叫嚷。但她捂住自己的眼,擡不起頭來,也直不起身。楚歌的腦袋也像耳邊一樣吵吵嚷嚷。她隻能在那些起伏不定的尖嘯裡捕捉到她的哭聲,像被茶盞落地一瞬間的碎裂聲響,接着便歸于冷寂,墜入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