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澀的清香留在唇齒之間,不知是茶與水都與從前不同,還是她而今心境使然,總覺得今日這壺茶,手藝似乎大有益進。
這仿佛,是她頭一回如此迫切地,發自内心想着烹一盞好茶,當做謝禮。
阿瓊無聲彎起眉眼。
阿荼口中世間值得留戀的事,便是這般嗎。
窗外夜幕漸濃,她起身,滅了燈燭,手背輕觸面頰,拭了滿手濕潤。
景天墜在朦胧透入的月光中投下模糊的影子,無人知曉,這一方小院的客人,在深夜之時,一字一句,對着亡人之物,将白日所見所感,細細道來。
歡快,又,難掩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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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朝陽初升,阿瓊正在院中烹茶,打掃得幹幹淨淨的小院便迎來一位貴客。
院門輕開半扇,阿瓊擡眸,不禁怔然。
立在門外的比丘尼一眼便望見院中輕煙,也看見阿瓊起身,對她相邀。
“法師若不嫌,進來喝盞茶可好?”
比丘尼行事向來幹脆利落,既已前來,更不會扭捏,當即擡步,入内落座。
阿瓊繼續手上的活,不疾不徐地一步接着一步,眉目沉靜,指尖行雲流水,如作筆墨山水,别有一番韻味。
最後,将茶裝入淨白的瓷壺,攬袖稍傾,茶水恰落在盞心,水柱愈高愈細,茶香撲鼻,沁人心脾。
一手撚盞,一手以指腹托底,身子稍傾,“法師,請。”
比丘尼亦是雙手接過,擡盞抿于唇間,細細品嘗。
香氣在眉眼氤氲,眉心的紋路似乎都得以舒展。
待杯盞放下,已然隻剩一個茶底。
比丘尼道:“施主這烹茶的手藝,已勝過世間許多人了。”
阿瓊不禁露出笑容,“當真?我也并未嘗過多少茶,隻是往日學了些皮毛。”
比丘尼:“出家人不打诳語。”
話語頓了下,“昨日,是貧尼不知全貌便妄下論斷。貧尼今日前來,便是為昨日所犯口業,為施主緻歉。”
阿瓊搖頭:“法師心中亦有難處。”
比丘尼執意:“此事,算貧尼欠施主一諾。”
她望向她的眸中,有些許憐憫,些許歎息。
半晌,“佛子說得對,過往諸事非施主之過。凡人生于世,皆有八苦十劫,非己身己願所能左右,施主既已渡過劫難,便莫再用過往為自己平添束縛。”
“束縛多了,易生怨怼,難獲平常心,平常念。”
洞悉的眼如一汪靜湖,無絲毫鋒芒,卻明明白白,映照出了阿瓊心底最深的苦厄。
她按住輕顫的指尖,“那恨呢?也是束縛嗎。”
比丘尼沒有立時應答,是不忍。亦是知曉,于這樣的心結,再深奧玄妙的佛理,或都難解一時一刻。
佛是發心之理,心不平,無邊苦厄便無歸途。
她雙手合十,道了一句禅理。
“死亦何生,生亦何死,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施主,人世無常,定心,方得始終。”
阿瓊将杯盞輕挪,良久,又滿上一盞,“多謝法師開解。”
“施主身上承載的恩與願,已非一般人可比,想着恨與怨,不如,多念些善恩。”
多念些恩,便會知曉,世上還有真心想她好好活下去的人,便不會自輕自抑,将一生付諸如淵恨意當中。
阿瓊想着她說的話,心底漸浮現四個字,知恩圖報。
似乎有人,曾對她說過。
可……她卻如何都想不起來,給她說這話的人,有沒有點明如何報答。
她隻一人一身,仿佛做什麼,都夠不上那般重的恩情。
送了貴客,回房間簡單翻過兩本經書,卻因心上存着事,來來回回的波瀾擾得經書上的字都浮動不休,不覺便到了日中光盛之時。
用了素齋,飲下湯藥,困頓疲乏湧上來,一時難支,阿瓊緩了緩,踱步回了裡間。
似乎自從此番大難不死,她便總是覺得身子乏累,嚴重時還會神思恍惚,五感鈍木。
每每沉入夢中,又光怪陸離,鮮亮濃郁的光交織融合,将所思所感扭作一團,她在其中浮浮沉沉,不知所措,更掙紮不能。
合衣躺下,将景天墜牢牢握在掌心,放在胸前。
如此,便好似是阿荼呢喃輕語,哄她入睡。
阿瓊彎起唇角。
……
……阿瓊,來。
來,阿瓊。
魅惑動人的聲線從心底鑽出來,绮麗婉轉,牽絲勾線地蠱惑着。
阿瓊,你可知,何為知恩圖報,何為,以身相許?
指腹意味深長地自額角往下,黏了濡濕的香汗,滑過黏在面頰的發絲,在難抑的喘息聲中,點上檀唇,勾起玲珑下颌,握上柔弱纖細的脖頸。
打着圈往下,再往下……惹得掌下之人越顫越重,泣聲不止。
曼聲揉捏着心扉。
凡男子施恩于女子,必然是想着,女子,能知恩圖報,以身相許。
知恩圖報,便是要你心甘情願。
以身相許,便是要你獻上自己,沒有絲毫排斥,寬納、沉醉……
熱汗越來越多,危險随欲望攀升,内心的恐懼牢牢包裹住她。
她怕自己随時被丢棄,怕徹底迷失,再回不來。
……就是這樣。
那聲音纏在耳邊,贊賞鼓舞。
阿瓊,如此日複一日,夜複一夜,以身相許,讓他,再也離不開你……
濕漉漉的眼一片空茫,訴說着無措,纖細的手指無力捏緊又松開,淚成線滑落。
她好似,就在懸崖邊上。
直到,某一刻,山石滾落,天地崩塌。
落下的刹那,她看清了那人的眼。
心狠狠一擰,身子巨顫。
噩夢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