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瓊手中捏着木牌,眼前不由自主,浮現曾經與缱夢相處的一幕又一幕。
除卻不得不行的教導之事,缱夢待她其實很好。
尤其,是年幼之時。
那時,她還喚她師父。
隻是後來忽有一日,她不許她喚了,她一時改不了口,便總是受罰。
也是從那時開始,缱夢的教導變本加厲,強硬而徹底,不再多顧及她的感受,逼着極限,讓她死生難求。
花樣也越來越多,越來越難以承受……
這麼多年,她隻知她是她師父,她行教導之事,而她聽她的話,跟着她學。
一開始年歲太小,不懂得思慮這一切的緣由。
後來大了,缱夢的存在也已太久太久,久得和月樓一樣,成了默守的陳規,她已想不起,去探一句為何。
就這樣,日複一日,成了接續的慣性,直到,徹底破滅的那日。
天真、愚蠢得可憐。
更從未想過,她除了是她的師父,還有什麼身份。
眸光再次凝到染香木箋,凝到那三個字上。
念出的音落不到實處,氣聲一字一頓,“盼,君,樓。”
尾音因心緒發顫,她想到那一日成衣鋪子裡,所遇眉娘、樊娘的一舉一動,想到更衣時窗棂邊分外眼熟的博山爐,想到言語裡暧昧十足的心上人……
一種她從未聯想過的可能浮上心頭。
缱夢她,是早便預料到今日了嗎?
預料到,若她自滅族之禍中幸存,定有一日會察覺到過去的端倪,所有深信的過往都會因此搖搖欲墜,她會想着去尋她,尋一個,或生或死的答案。
去問她,
為何,她身為皇甫氏,卻自小被養在月樓?
為何她受的所有教導,所有認定的事實,皆為世人鄙夷?甚至……
阿瓊木然看着虛空,空洞破碎。
甚至,與聖僧需行之法,也……
背道而馳。
阿瓊忽然覺着有些冷,她團坐起來,指稍一點點收緊,抱住自己。
木箋,就在眼前。
那麼安靜。
.
“明覺,你可知,去往盼君樓的路?”
月洞門這一頭,她立在陽光下,微仰起臉時,白皙的肌膚瑩潤得仿若透明。
單薄的身量,有些發顫的眸光,讓明覺不由擔心微風一過,将她帶着,和樹上的花瓣一同飄落下去。
阿瓊看着他的神色,怔然,“你也不識得路嗎?”
明覺搖頭,“我認得,隻是……”
小心翼翼看她一眼,躊躇着開口,“隻是,盼君樓而今已不在了,施主要尋的人,可能也……”
阿瓊心一顫。
“……什麼叫,不在了?”
明覺歎了口氣,這兩日他不知經曆了什麼,小小年紀,竟隐隐添了兩分滄桑。
“兩日前陛下下旨,以盼君樓助先國師竊取軍政要密之罪,命人火燒盼君樓,處死所有幫兇。”
阿瓊腦中嗡的一聲。
“法師心中不忍,特意推遲行程,欲為這些可憐的女子,辦一場往生法會。”
“準備了兩日,今日晌午過後,便會出發了。”
“施主想尋人,不如一同前往,說不準,說不準……”
明覺想說,說不準那人在大火中幸存下來了。
可心中卻知道,當今陛下辦事,甯可錯殺不會放過,那麼慘烈的景象,能留個全屍都已不易,又如何會幸存。
……
阿瓊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盼君樓的。
心裡很空很靜,一點點激烈的思緒都擠不進去,周圍再嘈雜,都顯得好安靜。
到了地方,她沒有左顧右盼,沒有去尋斷壁殘垣的灰燼裡,可能眼熟的身影。
隻是這樣望着。
望着那麼多灰頭土臉、身着官兵服飾的人,一臉麻木,搬着一具具模糊焦黑的屍首放在一處,再由僧衆接手。
這樣的陣仗很熟悉,隻是大得多,也慘烈得多,像有無數個阿荼在她眼前,一同去了另一個世界。
偶爾有餘燼炸開一角,露出或是耳珰,或是手钏的飾品,有些面目全非,有些隻是蒙上了一層焦黑,依稀可見從前的華美。
看着那些零星的光點,周圍的聲音漸漸回到耳邊。
“……我的女兒,我的女兒,滾!你們滾開,我要找我的女兒……”
阿瓊的目光移過去,看到一個眼熟的身影。
是曾在鬧市高聲吟詩,喧嘩而過的那位瘋癫父親。
比起之前神志混沌的模樣,似乎多了兩分清明。
很快被官兵拉了出去。
“去!去别處尋去。”
“我女兒就在這兒!”他劇烈掙紮,嘶吼着。
“皇甫氏喪盡天良,将我女兒逼良為娼,入了這盼君樓,受盡磋磨而死,你們這些天殺的,把我女兒還給我!”
盼君樓,皇甫氏……
耳語喁喁,傳到了阿瓊耳邊。
“他的女兒竟是被盼君樓……難不成,陛下旨意中所言,竟是真的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