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平愈發參不透父皇的心思了。
月餘前父皇暗中命人送來一卷詩文,留下一句讓他仔細看便沒了下文。
既然是暗中送來的,他也不便拿給别人參謀,自己看了一遍又一遍,快能通篇背下來了也摸不到關竅。
這不能怪他,李承平對于自己的頭腦很是自信,悟不透父皇的意思絕不是自己能力欠缺,而是父皇或許并不想讓他徹底明白。
畢竟誰能從一卷詩文中悟出政事鬥争呢?
李承平在詩書上并不用心,但也不得不承認,這裡的每一首詩都足以流芳百世,堪稱妙絕,不免在心裡奇怪,這樣的仙迹早該廣為流傳了,可他之前從未見過這些詩,也不曾聽聞有這樣一位奇人。
然而怪事不止一件,向來重武輕文的父皇,竟然授意鑒查院暗中查抄了一處私人書局。李承平為此三天沒睡好覺,那處書局是他的私産,裡面不知出過多少編排太子的小道消息,沒想到父皇并未遭斥責,反而暗中暗中出人出力刊刻一本叫紅樓的書。
通過話本影響民衆或影射時局也是帝王術的一種,隻是李承平實在參不透父皇這步棋。
看不透歸看不透,他依舊遵循父皇的意思,為紅樓造勢,使其在京都廣為流傳。
直到三日前,父皇告訴他,要讓所有人知道紅樓出自範閑之手。
年節已過,京都中紛傳一件轶事。
慶帝夜夢仙人,言說自己轉世已經降生在南慶,後世文壇傳承當以南慶為尊。
這事成了一時的談資,不僅在京都之間流傳,甚至已有遠播北齊之勢,無論是官宦人家還是平民百姓,都渴望一睹仙人真容。
随着議論竟流出一種觀點,那作紅樓之人才華卓然,可堪仙人轉世之譽。隻可惜,議論歸于議論,寫紅樓那人卻遲遲不肯在書上數出自己的名字,猜測也隻能是猜測。
似乎就連慶帝也對這人感興趣,親自下诏尋人。
範府門口人潮聳動,衆人協着重禮要恭賀司南伯,又吵嚷着拜會當世仙人。
新一卷紅樓出版,扉頁小記上一篇自陳文寫的感人肺腑,不僅自認身份是範閑,還認下了轉世仙人确有其事,更是發自肺腑的誇贊當今慶帝禮賢下士自己甘願歸附。
範閑一覺醒來就被奉上了神壇。
書不是他出的,流言也不是他放的,前幾日剛與李承澤發現了慶帝在幕後操縱,還未來得及細想便陷入了漩渦之中。
仙人入夢,這個說法雖荒誕,但作為統治者收服民心的說辭卻也不罕見,南慶文壇積弱已久,由此一舉也合乎常理。
隻是範閑不明白,就算自己曾私相授受夾帶紅樓的事算是個把柄落在老東西手中,可他如此造勢誇大,難道就不怕自己不願配合嗎?
侯公公從後門入府時,範閑還是懵的。
周遭下人被勒令不得靠近,偌大的庭院中隻留下了範建範閑與侯公公。
“範大人,老奴此行是帶了陛下囑托而來”範建聽了欲起身接旨,卻被侯公公按住“範大人莫急,不是旨意,而是陛下有事需二位相助。”
李雲潛登基以來有收複天下之心,财政軍事皆強盛,唯有文壇難與北齊相抗,如今想借範閑的文名為遠征北齊添一份籌碼。
“陛下與司南伯情誼匪淺,自然是愛屋及烏信重範公子的,還請範公子細細思量,屆時在夜宴上一展仙人風姿,也好叫我南慶學子振奮一番。”侯公公話說的滴水不漏,面上極恭敬。
這不就是找托嗎?範閑樂了,老東西這輩子還是跟文壇傳承較勁。
他看了一眼範建的神色,裝模作樣的謙虛推脫了一番,得到了侯公公欣賞的眼神。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後世之人能得幾分真?
侯公公離去時留下腰牌,請範氏父子赴圓月夜宴。
南慶傳統,新年後首次月圓,群臣與王公貴族要在宮中夜宴向君王道賀。
李雲潛親自拟了夜宴名單。
先前通過刺殺與挑撥試探範閑失敗後,他萌生出了更多猜忌。
重生這一荒唐事若真不止一例,即便不是範閑也會有其他人,既然有其他可能便不能放過。
李雲睿,陳萍萍,範閑,他的幾個兒子和俯首帖耳的臣子們,究竟誰會是重來一世包藏禍心的人?
若是将周遭的人一個個試探,未免速度太慢了,不如制造一場重大事件,好一次探清全部人的底細。
李雲潛需要一場糾葛所有人命運的事件,一場隻有經曆過的人再次經曆才會露出馬腳的事件。
在遙遠的前世,那場誕生了詩仙的夜宴便是最好的契機。
将這場原本該發生在慶曆四年的夜宴提前,用流言将範閑代入局中,複現當時的場景,他做壁上觀,在暗中觀察所有人。
一切都已就緒,隻待衆生入籠開戲。
說是要好好準備,其實範閑什麼都沒做。
他再清楚不過,自己能拿得出手的東西太多了,五千年燦爛文明的積累,揮揮手便能從袍袖中滾落滿階神話,這是來自不同文明的降維打擊,經曆過一次後便也不再覺得有趣,隻覺得孤獨。
他現在的重點放在别處。
前世他與李承澤因詩起緣得相見,因着紅樓得了那人青眼,更是明白大殿的百篇詩文織就了李承澤對他最初的情誼。
如今時移世易,雖然兩人的關系更勝從前,但他總是貪心,他想讓李承澤再看一次他揮斥方遒恃才傲物的模樣,即便那些詩文是他剽竊而來,即便他已不複最初的少年心性,但他因李承澤而重新澎湃的靈魂依然叫嚣着,去吧,把最好的一面給他。
沒有詩人會不愛自己的缪斯,也沒有缪斯不垂憐剖白愛意的凡人。
如今正得了機會,他要借老東西搭的台,将吟弄過的風月再次傾吐,從曆史洪流中掬一捧水獻給李承澤。這個世界原配不上這些詩文,但他想讓李承澤知道,這些詩詞是為你而存在的。
固執的人總是飛蛾撲火,即便日後發生了許多,範閑依舊不後悔在大殿上再次背出登高。
李雲潛俯視着大殿内一顆顆低垂的頭顱,每一個都似乎包藏禍心而又忠貞無辜。
太子一副端方君子的樣子,其實心中惴惴,尚且年幼的李承平眉眼之間是藏不住的陰狠算計,狀作閑散的李雲睿盤踞警覺着,在他投去視線的第一刻便甜笑着舉杯回應。
一切都沒有變,來吧,讓朕看看,如今的你們可有長進。
範閑被引着入了上首座,如上輩子一樣坐在皇族之間,隻是這次身邊不是舊人了。
靖王府的席位一直是空的,範閑不多時就要看一眼,着急的抓心撓肝。
侯公公走後他就趕去了靖王府,軟磨硬泡要李承澤一定赴宴,卻又不說原因,搞得李承澤一頭霧水隻得答應。
如今他着急四處張望的樣子引得李承乾一陣奚落,直問他不知看上了哪家的姑娘,竟如此迫不及待。
範閑翻了個白眼兒,在心中說,哪家的,你家的。
就這樣等等盼盼,直至鼓樂響起,李承澤才姗姗來遲,入席之後似是感受到範閑的目光,向他投來一個敷衍而又安慰的笑。
等到了人,範閑飄蕩在外的一半兒魂兒,才回到了身體裡,終于有心思進入今天的正題。
酒過三巡,慶帝終于懶懶地提起了京中傳言之事,範閑适時站出來,用盡畢生所學,竭力向慶帝獻上了一段兒極盡谄媚奉承之語,慶帝十分滿意依着他的意思将話題推進,最後終于兜兜轉轉落到了讓範閑展現仙人文采。
前面說了那麼多讓人作嘔的廢話,等的就是這一刻,無人在乎真假,大家都隻好奇範閑究竟能留下怎樣的詩文。
潔白的宣紙鋪開,範閑提筆,在紙上落下一片糟心的字。
依舊是那首登高,他總是固執的,妄圖複原一些過去的場景,牢牢抓住一些契機,似乎這樣就能确保一切按他的心意發展。
整首詩寫就放筆,範閑緩緩開口,吟出第一句。
七言絕句之巅,一出口便是要博得滿堂喝彩的,為此,範閑每一句都念得很慢,留足了給他人驚歎的時間。
他口中誦着詩,眼神卻向李承澤處飄去。果然,這人似乎飲了兩杯酒,略有些醉意,自在的伏在桌上,支着下巴歪頭望向他,朦胧的眼神中是說不出的驚訝與欣賞。
值了,範閑想,等的就是這一刻。
一首詩念了大半,轉眼已到“萬裡悲秋常作客”一句,此句一出,四下又是一片驚呼之聲。
然而驚呼之聲未退去,忽的殿上起了另一個聲音,将詩接了下去。
剛剛還熱鬧非凡的大殿忽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靜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個張口的人,正是二皇子李承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