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澤蜷縮在浴桶之中,長發在水面上蜿蜒曲折,室内水汽氤氲着,将燭火的光折成昏黃的一片。
他在當中待了許久,久到門外的小厮擔心的來叩門問他是否安好。
李承澤懶懶的應聲,喚人進來伺候更衣。
其實,他隻是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消化情緒。
範閑那時擁着他說了許多不明不白聽不懂的話,如同灌了他一壺冷酒,入口時無甚感覺,随着回味愈發醉人。待将人送走了,才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略有“醉意”。
範閑盛情邀請他再赴夜宴,那份赤誠之中似乎隐含着某種期待。他到底在期待什麼?李承澤不明白,但他記得,第一次夜宴相邀範閑便是滿懷期待的。
他究竟是期待什麼呢?
李承澤不懂,或者說他并不想懂。
雖然不肯承認,但李承澤心中知曉,他如今為範閑所做的,已經突破自己一層底線了。
此次入宮盜詩的行為無論多無可指摘,也難逃陛下耳目,自己的籌謀在帝王眼中終究是幼稚的,屆時自己便會被化為範閑一黨。
從前還教導弘成要持中而立方能長久,如今為了幫範閑,便什麼也不顧的迎上去了,若真連累了王府如何是好?
李承澤長歎一口氣,将臉埋在雙手中。
他本不是這樣自我犧牲與人為善的人,原本每件事他都是細細思量為自己争取最大利益的。
這一出到底是為什麼呢?想來想去,隻能怪罪到紅樓頭上了。
對,就是這樣,紅樓未滿,他這樣的愛書之人怎麼能讓作者遭難呢?
如今想要後悔已然是來不及了,隻盼在日後一步一步的疏遠與範閑的關系以求自保,畢竟這世上除了父親母親與弘成,他還不允許另外的人影響自己的命運。
家人永遠是最重要的。
“姑姑,這宮裡還是沒有消息嗎?”李成平有些急躁了,在殿中來回踱步惹來李雲睿嗔怪的一瞥
“急什麼?”李雲睿慢悠悠的飲着茶水“範閑現在不過左右兩種結局,要麼今晚入宮盜詩卷被斬殺殿前,要麼明天在大殿上丢人,全家落得欺君之罪。前路已然明了,你又着急什麼呢?”
“可是,我總覺得事情沒有這麼簡單。”李承平瞟了一眼左右,湊到李雲睿近前低語“姑姑,我似乎做錯了一件事。”
李雲睿聽了并沒有露出責怪的神情,反而笑了“若是你都能察覺的錯誤,陛下會發現不了嗎?更何況,陛下都不急,你急什麼?”
陛下當然不急,李承平心想,範閑若平安無事受傷害的又不會是陛下。
當日他大殿上告發時便想過,如果不能一舉拿下範閑,自己往後的日子隻怕不會好過,隻是不能違抗陛下的意思,隻能硬着頭皮去做了。
心内焦急,李承平語氣不善“聽姑姑的意思是早就發現我做錯了,既然如此姑姑為何不阻攔,難道是為了看我笑話的嗎?”
他那點憤怒指責落在李雲睿眼中自然十分明顯,她放下杯盞笑盈盈的着看向李承平,語氣卻是冰冷的“我為何要提醒你?都說是吃一塹長一智,你雖年幼,經曆了這件事卻也該明白,不能事事都聽大人的,尤其是不能事事都聽你父皇的。”
李雲潛并不是傻子,等到了第三日依然未有範閑入宮盜詩的消息時,他腦中便串聯起了一切。
李承平當真不聰明。
這個兒子遠不如當年李承澤用來的順手,竟然如此輕易的就被人家蒙騙了去。
無論李承澤用了什麼手段,必是他替範閑盜出了詩卷,可如此一來,範閑重生的嫌疑反而下降了。
平心而論,李雲潛自己作為重活一世的人,是絕對不可能與上輩子被自己害死的人重新交好的。
如同他對陳萍萍,雖然依然看中利用,可遠不如當年那樣信任交心了。
知曉結局的人總是不能坦誠相對的,或怒或恨或愧,破鏡總不能重圓。
而顯然範閑與李承澤的關系過于密切了。
他尚且做不到心緒平和的直視陳萍萍雙眼,範閑若真是重生而來,就能這樣心無愧疚的利用李承澤嗎?
李雲潛忽然有些好奇,如果李承澤這一世還争儲位,這兩人還會如此要好嗎?
眼下範閑嫌疑減退,不着急對他動手,不如将他踢遠些,才好細細篩查剩下的其他人。
至于李承澤,這一世他給這兒子留了體面,既然他不懂珍惜來趟這趟渾水,那就不能怪他心狠了。
祈年殿上彌漫着一股躁動的氛圍。
衆臣齊聚,無非是想湊一湊熱鬧,看一看這傳聞中入夢的詩仙是何下場,看看在京都中的名門望族範家到底會如何落幕。
并沒有人真心在意真相或是他人的生死。
李承澤本不願再來湊這熱鬧,畢竟他與此事多有牽連,不出現能少引些懷疑,他幾乎決定放範閑鴿子了。
可長公主卻派了人去府前接人。
燕小乙冷着一張臉請他上車,幾乎是半綁架的将他帶來了殿上。
範閑此時心内十分忐忑,比起三日前更甚。
他這份忐忑并不是為了所謂的欺君之罪,而是另有其原因。
他一直在尋找一個契機,一個能讓李承澤如前世一般傾慕他、能讓自己在他心中無可替代的契機。
他期待着、向往着能夠在大殿上觥籌交錯刀光劍影中,隐秘而又張揚的将自己的的思慕宣之于口。
可許多事就是時運與巧合的産物,如今的他已經不複醉詩三百的狂傲,而李承澤也早就對那些風月詩篇爛熟于心了。
可範閑總不願失了這機會,他總擅長與自己較勁的同時完成自洽。
我不是文抄公,我不是剽竊者,我是路徑,是橋梁,是兩個世界碰撞的裂縫。
李承澤,李承澤。
就算詩不是我寫的,紅樓也不是我寫的。
可我能把那個世界帶給你。
你可以透過我去看那五千年的璀璨。
我血脈裡滿載着物華天寶,流淌過銀河大荒。
這樣,你願不願意再次愛上我的靈魂?
愛與恨都夾雜着強烈的炙熱,範閑的目光打在李承澤的後背上,竟讓他有了實感一般回頭望去。
兩人的目光交接,李承澤竟然從他的雙眼中讀出了一分癡念。
他蓦然想起,範閑那日離去時握着他的手,認真的問“殿下,我念與你的詩,你會記得嗎?你一定要記得”
自己當時怎麼回答的來着?
似乎是,我知道的,我都已經記下來了。
範閑應當是不滿意他的答案的,低頭笑了一下,捏緊了他的手說“不,殿下。你還不曾知道,遠不止這些。”你說我不曾知道,所以我今日來了。
範閑,我想看看你今日要做什麼,又要讓我知道些什麼。
而我,又對你存了怎樣的心思?
依舊是鐘鼓禮樂開場,依舊是慶帝的那些虛與委蛇的捧殺,将範家架在火上烤。
在旁人看來,這是多麼宅心仁厚的帝王,對于欺君的臣子多麼包容。
而範閑隻覺得惡心。
時移世易,如今的範閑,已不是當日在祈年殿夜宴上鬥酒詩百篇的詩仙了。
他是否是罪人,僅在慶帝一念之間。
他莊重地行了禮,雙膝跪地,口中雖說着臣萬死,心中卻并不這樣認同。
跪下是為了更好的站起來。
隻有擺脫了罪責,他才能堂堂正正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可是範閑心中這口氣終究是不順的。
所以,無論他怎樣刻意的擡高的聲調,迸發昂揚,終不及當日意氣風發之态。
隻給人一種外強中幹,虛張聲勢的感覺。
一首首驚世詩文由他口而出,卻并未有人敢喝彩出聲,再驚豔也隻敢悄聲交談。
侯公公站立一旁,範閑每背出一首詩,他代慶帝用朱筆勾下一首。
一句一句,一字一字,絲毫不能差。
對于衆人來說,此時與其說是一場文學詩會的盛宴,不如說是一場對于文人精神的淩遲。
将靈魂套在鎖鍊上起舞真的美嗎?
無論衆生怎樣覺得,帝王覺得美,那便是美的。
比起臣公們對于詩詞内容尚存幾分驚訝與熱切,上座的幾位,表現得更為冷淡。
這些詩原由慶帝整理而出,他自是不在乎内容。
李承平也将其内容反複看了許多遍,還因此與範閑結下了仇,如今聽見更是心中厭惡。
李雲睿向來對這些東西沒有興趣,眼下更有趣她的是身旁的這位侄兒。
似乎殿上隻有李承澤是緊張的。
他的緊張并不外露在表情上,可小動作卻出賣了自己。
她這侄兒一貫是懶散的,走到哪裡都是倦怠的倚靠,好像廣信宮中随意仰倒的貓兒,可現在卻如同要撲食的小獸一般蹲踞着,脊背挺直,雙手攏在一處。仔細看去,能看到指尖在不斷的摸索衣料,雙眼更是注視着範閑的背影,而眼神卻又似乎是放空的。
真有意思,李雲睿想,你是在擔心範閑出錯連累你的行為暴露,還是擔心範閑這個人呢?
範閑有口氣,憋在心中出不來。
本來這些憋悶是能随着這詩句噴薄而出的,可如今他越念越覺得心中沉郁、委屈。
不該是這樣的。
他還年輕,是來改變這個落後的時代的,應該昂揚向上,不應沉淪,不應迷茫。
面對強權仇敵,他應該橫眉冷對,不應态度暧昧,讨好獻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