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總是令人頭痛的,範閑從床上搖搖晃晃的爬起來,感覺腦漿子已經搖勻了
我怎麼回來的來着?完全不記得了
關于昨夜的記憶已經一片空白,不過看目前這個倒黴樣子,應當是被人擡回來扔床上了。一幫粗枝大葉的人,也沒有喂點醒酒湯藥,就任由他怎麼亂七八糟的睡到日上三竿,幸而如今是醒了,若沒醒啟非耽誤了正事?
邊想邊系好衣服,想尋些水來喝,擡手看到自己鮮豔奪目的指甲陷入了沉思。
這是怎麼弄得來着?
範閑眯起眼努力回憶,似乎,似乎是竹枝給染的,對,就是她。
有了一個切入點,回憶便找到了釋放的途徑。
昨日他先是誤打誤撞救下了投水的揚州府衙役蔣四,從這個良心未泯的人口中得知了揚州上下官匪勾結的真相,順着這條線找到了假死脫身的前任師爺。
這位梁師爺曾經手過漕運與赈災的賬冊,本是要被知州滅口,不想出了另一件大事使他得以逃脫升天。
那晚梁師爺在府中值夜,殺手已然摸到了窗外,卻橫空出世一夥賊人盜走了賬冊與一份盟書,府中大亂之時梁師爺與被砍殺的賊人換了衣服,又推到燭台焚屍才躲過一劫。
盟書?範閑不解,怎樣一份盟書值得人拼了性命去盜,盜去了又能做什麼?
梁師爺歎了口氣,那盟書實際是一份名冊,以揚州為核心,上遊與下遊的州縣官員多牽涉其中畫押了自己的名字,凡屬名者,上對京中官員上供求庇護,下對水匪網開一面坐地分贓。
如此看來,這是一份十分緊要的證據,隻要先一步拿到賬冊與盟書,此案不查自破。
這份物證很是要命,揚州這邊也必不會放棄找尋,究竟會在......
等等!
範閑忽然福至心靈,河溝村。
每隔幾天都會有官兵抓人尋物的破敗村莊,以捕魚維護河道為生的村民,村中消失的壯年男人們,一切都說得通了!
這是一群弱小卻又膽魄超群的人,他們選擇用最危險卻最直接的辦法與名為權利的怪物抗衡,以不法撼動不法,付出了慘痛代價堪堪換來了搖搖欲墜的平局。
老天爺也不算太壞,讓他範閑在這關鍵節點橫插一腳,為這些可憐人掙得一線生機,滕子京被他留在村中,後又派衛隊去增援,想來不會有事,興許還能抓到幾個混蛋審一審。
原想得了消息回行邸與李承澤共同商讨下一步動向,不巧李承澤已經先一步被周興請走了,範閑隻得先嘗試與竹枝歲歲交流,看是否能獲得有效信息,指甲便是那個時候染的。
回憶收束,範閑歎了口氣。
那兩個孩子藏着秘密警惕性極高,怎麼也不肯相信他,索性孩子那幾分心機面對成年人總是容易被看透的,躲躲藏藏已然說漏了幾分。
這原是好事,可兩個孩子過得實打實的凄苦,身世漂泊,讓範閑高興不起來半分,望着他們清澈的雙眼中充滿着對于苦難的懵懂,範閑忽然産生了逃避的情緒,隻能借了酒勁兒才能聊下去。
後來呢?範閑拍了拍後腦,好像...李承澤回來了?
對對對,他回來了,然後呢?
腦海裡的畫面如同座機畫質的默劇,朦朦胧胧的讓他着急。
他與李承澤應當是說了許多話才對,可他一點也想不起來說了什麼。
不知有沒有交代正事,估計是懸了,當時自己已經在斷片的邊緣。
不打緊,正事可以一會兒去說,現在清醒的狀态說的更清楚,要緊的是有沒有說點其他的什麼。
範閑很明白自己,酒量放一邊不提,酒品也是很不能提,雖不鬧事耍混蛋,可是話卻又密又多,天知道自己有沒有說什麼見不得光的東西。
從前做過喝醉了倚着墓碑聊一晚上的事,萬一昨晚也說了不該說的可怎麼是好?!
自己心裡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可太多了,過濃的愛意與恨意一樣吓人,強行掌控别人的人生更是荒誕,他清楚的,李承澤最不喜被人操控。
如今好不容易将這個水晶人抓在手裡,心裡也是多番掙紮維系着一種微妙的關系,若被一頓酒毀了......
範閑懊惱的低喊了一聲,雙手薅着頭發,死腦子你快想起來啊!
可斷片了就是斷片了,怎麼折騰自己也沒用,上蹿下跳半天一個畫面也想不起來,隻是迷迷糊糊記得,兩人談話時似乎彌漫着一股十分濃烈的情緒,那時他心跳很快很重,血液都沖進了大腦一般脹痛。
莫非我與李承澤吵架了?
此念一出當即被否決,笑話,李承澤那個脾氣的人,若兩人真的吵架了必然是火星四射的激烈場面,莫說是喝醉了,昏過去了他也能記得。
可殘存的一點點記憶中,李承澤似乎是沉默的,就那樣靜靜地看着自己。
範閑努力閉起眼睛回憶,不知是記憶還是夢了,李承澤似乎落下淚來,淚水一滴滴落在掌中,李承澤牽着他的衣袖在問什麼,眼尾绯紅。
範閑猛然一個激靈,掐斷了腦子裡的畫面。
這不可能!
我定然是溫柔鄉裡泡久了才會做這樣的夢!
這場景範閑也隻敢在心中想想罷了。
李承澤是什麼人?無論哪一世都是翻雲覆雨攪弄風雲的人物,天家骨血大權在握,一根脊梁骨傲氣的很,做什麼這樣對他示弱低伏?
不過是自己一點旖旎幻想罷了
範閑揉揉眼睛,他着實想不出,如今的形勢,自己說什麼能讓李承澤又這幅姿态;他也不願意相信是真的,幾滴淚刺的他心痛,好像他做了天大的惡事。
今天的太陽升起來了,一切都會照舊,沒有人會主動提起昨夜發生了什麼,這是一種世人的默契。
過去的便過去吧,要怪就怪自己不争氣,範閑歎了口氣,隻要日子往下過,想知道的一切都會知道的。
範閑穿過庭院尋李承澤不見,被小厮告知世子殿下抱恙,此刻正請了郎中看診。
範閑啧了一聲,這人應該是個清閑享福命,受不得半點蹉跎,待此次事了回去,尋處山水秀麗的莊子養起來才好。
“怎得放着我不用請了外人來看?莫非是位神醫?”範閑打趣着帶路小厮,那小厮面上的為難轉瞬即逝,恭敬回道“自然比不過大人您,隻是昨夜您醉的狠了,殿□□諒您奔波辛苦不肯勞煩您......”
這話說的好生見外,範閑聽了皺眉,生生死死都一起經過的人,這點事談什麼勞煩,實在是有些反常,别是那郎中有什麼問題。
并非是他多心,隻是李承澤在他這裡信譽真的很差,吳應留信之事李承澤也未坦誠相對,縱使他相信李承澤不會存心害自己,難道李承澤就不會受蠱惑誤入歧途了嗎?
想着他加快了腳步。
終究是不巧,郎中被送出府時範閑才見到李承澤。
見面疑心便消了一半,憂心卻多了三分。
李承澤眼下烏青虛倚憑幾,帶着一股子病氣,見他到近前微微起身,開口聲音也虛浮的很。
“範閑來了,昨夜你醉的急沒備醒酒湯,今日可曾頭痛嗎?”
範閑張了張嘴卻不知說什麼,一時陷入了沉默。
現在他可以确定,無論昨夜發生了什麼,肯定不是小事,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清醒了,還是現在隻是一場白日夢。
李承澤周身的氣息變了。
雖然從前他也溫和體貼善于做戲,但總帶着一種遊刃有餘,仿佛在哄鄰家小貓小狗,三分真心三分演技,剩下的注意力全然沒在這裡,飄在遠方或沉在心底,終歸沒有全落在眼前人上。這很有趣,範閑知道他并不真的關心,隻是盡力營造一種知心人的假象,他的水晶人總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中。
但現在不同了。
現在的李承澤如同一台演過了火候的舞台劇,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在他這個唯一的觀衆身上,飄散的思緒銳利的集中在一點,根據他的反應伺機而動,時刻準備着狩獵或者逃命。
這個樣子的李承澤陌生而熟悉,在曾經你死我活的日子裡,李承澤就是這樣一片危險的烏有鄉。
可是現在他不該是這樣的。
那些真心相對相依偎的日子,在李承澤震顫的瞳仁中化為泡影。
範閑想起他輕歎“該下船了”,想起他房中紙灰的味道,想起昨夜的夢,忽然覺得,有什麼沒開始但已經結束了。
見範閑沉默,李承澤歪頭扯出一個笑“怎麼,我這裡招待不周,怠慢小範大人了?”說着拍了拍床沿“過來坐”
範閑終究沒有坐過去,李承澤的話是真心還是假意他太明白了,調笑客套一下罷了,若真過去了反而冒失。
他隻是不明白,為什麼變成了這個樣子。
李承澤,縱使我們年少相遇同生共死過,你也依舊不信我,你的心是什麼做的?
做戲有什麼用?你演不了一輩子,總有天會被勘破,真心蒙塵,你我又該如何自處?
若是李承澤實言相告,難道自己不會站在他那邊?
不一定會,範閑忽的愣住了,他心底有個聲音,不一定會的,他們之間從來就不存在堅定的選擇,要看是非曲直,綱常倫理,道德仁義,李承澤當真是看透了他,看透了心中便會荒涼。
範閑心底五味雜陳,手上動作就沒了輕重,将椅子拖行至床邊,椅腿摩擦地面發出刺耳吱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