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吟片刻,“邁克爾,聽着。”他終于開口,語氣一改常态,低沉而急迫,“你的婚禮太張揚了,柯裡昂家族的敵人已經掌握了你的行蹤。你們必須盡快搬到一個更安全的地方。巴齊尼家族在西西裡的勢力,比我們想的還要深。”
邁克爾眉頭一緊,腳步頓住。
“發生什麼事了?”他問道,語氣冷靜,卻透出下意識的緊繃。他從小就被教導:再壞的消息,也要第一時間聽到。
唐·托馬西諾張口,嘴裡的話仿佛有千斤重。
“由美國傳來的壞消息。桑提諾——你的哥哥,”他扶住了邁克爾的肩膀,用沉重而悲痛的語氣,“他們殺了他。”
午後地陽光斜斜的照在邁克爾身上,眼窩深得像天然的遮陽洞穴,陽光也無法照亮那片幽暗。長而密的睫毛垂下,投下一片靜默的陰影。
他半低下頭,久久沒有出聲。
唐·托馬西諾拍了拍他的肩膀,沒再多言,轉身離開,給他留下獨自吞咽悲痛的空間。
倪雅在車上,隔得不遠不近,看着那個站在光與影交界處的背影,看他一半沐浴在陽光下,一般隐沒在陰影中。
深秋的午後總是帶着說不盡的寂寥。正午陽光仿佛與夏日無異,依舊燦爛;但在午後,總能在西斜的陽光裡,嗅到一絲草木衰敗的氣息。
倪雅輕輕下車,走到邁克爾身邊,他也沒發現。直到背後一暖,熟悉的檸檬香沁入鼻腔,那道始終未動的身影才緩緩轉身,将身後的人摟進懷裡。
邁克爾把臉深深埋進她的頸間,她發間的香氣讓他感到安心,那顆不斷下墜的心落到了實處。
倪雅靜靜地抱着他,沒有說話。
有時候,深情浪漫的語言無法抵達的遙遙彼岸,唯有擁抱可抵。
她外公在去年九月份驗出肝癌,十月份離世。外公去世的那一天,是她感冒的第三天。高緯度地區天還沒亮,雨淅淅瀝瀝地下着。她起床翻手機,看到兩條她媽媽發來的消息。
在嗎?
你外公去世了。
白茫茫的異國陰雨天,隔着十六個小時的時差,被動地接受了外公離開人世的事實。
她心梗着,行屍走肉一般擠上了一輛擁擠的公交車去上課,暖氣呼呼地開着,臭頭油味,臭衣服味充斥鼻腔,卻找不到一絲可以通風的縫隙。
當時是哭不出來的,她隻記得灰色調的一片白茫茫的天,像一張厚重的舊棉被,從天上蓋下來,壓得她心裡難受。
不和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對他們的印象隻能在零星的幼年記憶與短暫的歡聚片段中打撈。
外公是地主的後代,在他生長的那個年代竟然還能拉小提琴。隻不過後來的變故也如曆史書寫的那樣,拉小提琴的手也得下地插秧。
小時候她與外公相處的故事被大人們反複提起,現在回想起來,大概是真的沒有其他共同經曆能回憶了。
再後來,她再想起外公,腦海裡浮現的竟隻有一個畫面:
他翹着二郎腿坐在沙發上,悠然地聽着戲曲,外婆在一旁彎着腰用力拖地,嘴裡喊他:“擡一下腳。”
外公在去世前,已經在醫院裡打了将近一個月的止痛針。後來回家休養,她抱着僥幸心理,想外公也許還能撐到她回國。
沒想到,還不到一個月,他便溘然長逝。
那時候,她的親人都在緬懷傷感,表兄弟姐妹都回去了。而她在大洋彼岸,那一刻真正感受到詩人寫出“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時的心境。
那些年幼時似懂非懂的詩句,像被存入體内的種子,在多年後的某一刻,被生活的風輕輕吹開,才真正理解了它的分量。
頸間滾燙的淚水打斷了倪雅亂線般紛飛的思緒。
她伸出手繞到他背後,輕輕地,一下一下地撫着,像在撫平潮濕的褶皺。
“桑尼死了。”
他聲音啞得幾乎聽不見。
“我的哥哥,死了。”
倪雅輕輕拍打着他的後背,用哄小孩入睡的姿勢,靜靜地包容着他翻湧而出的巨大悲傷。
那天晚上,他們沒有做|愛,倪雅從邁克爾口中,聽到了許多關于桑提諾的故事,認識了一個不一樣的桑尼。
不是桀骜不馴、沖動暴躁的家族繼承人,隻是一個家裡的大哥哥,總是愛逗比自己小十歲的弟弟。
“他說我長得比女孩子還好看,”邁克爾輕聲說,“小時候在後院打鬧,還非要逼我穿裙子拍照。”
“那時候我才七歲,倔得很,跟他打了一架,覺得隻要赢了,就能不被欺負了。”
他輕輕笑了一下,“現在想想,他肯定悄悄洩力了。要不然怎麼解釋,十七歲的桑尼,輸給了七歲的我?”
“那可是桑尼啊。”他聲音微微低了些。
十七歲就參與過不知道多少場火拼,拳頭不知道揍服過多少流氓混混。
他頓了頓,說:“他不愛讀書,但那年我考上藤校,他高興得像中了大獎似的,直接把我從地上舉起來,轉了一整圈。”
“雖然挺丢臉的,我那時候都十八歲了。”他笑了笑。
随即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補了一句,
“但那種感覺……之後不會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