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門關再往西,與東郡之間,是戰場。
腳下是大晏的最西邊邊界線,再往前,就出了大晏。
在此處停住。
遼闊無垠的土地,因為兩國和平往來已經很久沒有浸潤過鮮血,長着低矮的草,這個時節草還是綠的,幾朵不合時節的小白花搖曳,把遙遠的另一邊連起來。
馬停下來,陸狸眺望遠方,蕭蘊在他身後。
今日也看見将士們見他回來的歡喜歡呼,他明顯也很開心,那種舒坦與從容她從來沒見過,好像看到了他的另一面。
往日裡的他沉穩而溫和,是可靠而親和的陸将軍,可不能忘,他還是殺伐果決的一軍主帥,有太多她不曾見過的故事。雖沒有見到大晏的百萬大軍,也能想象,一人呼而萬人應,該有多恢弘。
直到此刻,蕭蘊仿佛才真正感覺到“離”這個字的重量,他的離,是以一人之離讓千萬人不再分離的離。這個名字很有意義。隻是她還是喜歡狸貓的狸,狸貓狡猾,有九條命,寓意更好。
将士守邊,公主和親,其實是同一件事,隻不過因為他守好了國,她得以被他庇佑,不用遠走他鄉。
這片地在很久以前,是否有公主走出去過?又是個什麼結局?
蕭蘊想,總應當是好的,大晏如今的興盛強大,正是這樣一代代堆起來的,才讓她有如今的底氣。
縱是和親的本質沒變,因為大晏有力量,她可以讓别人來同她和,這力量有他一份。
遠方夕陽漸沉,一輪日頭失了白日的氣焰越來越紅,像個徹底熟透的橘子被山頭吃掉,隻剩下天黑前的藍。藍純粹又透明,眷戀世間,不多時也淡去了,一輪月亮終于從東方升起。
西方的日變成東方的月,陸狸坐在馬上,明明離她不遠,暗藍色的衣袍卻跟遠天融在一起。
蕭蘊從馬上下來,朝他走過去,她有一種感覺,這裡是舊日戰場,陸狸在這裡歸屬感實在太強,如果不拉住他,可能就再也拉不住了。
原來搶他的不僅是浔桑,還有這裡,而後者分明更強勢,他更願意。
陸狸回頭見她的動作,也從馬上跳下來,蕭蘊捏着一管摸出來的三寸玉笛,朝他一步步走近,任風吹起衣袖。
“我覺得很适合,阿狸哥哥,你會……”話還沒說完,突然絆了一跤,朝地面摔出去。
一雙手臂及時接住她。
蕭蘊沒有摔在地上,被陸狸穩穩地抱在懷裡,笛子掉了,無聲落在腳下。
在接住她的一瞬,一雙手臂勾纏住脖子,陸狸再一次确定她是故意的。想把她推開,繞在肩背的手指突然使勁掐了他一下,不許推開。
藤蔓一樣,陸狸隻好先随她。
蕭蘊臉埋在他懷裡,聞他身上好聞的氣息,暗暗祈禱他能永遠清淡好聞如遠山林木,不願意再有哪一日被血腥氣所替代。
星光變得隽永,月亮在頭頂,她肆無忌憚耍橫。
陸狸扶她站好,讓她自己松手,蕭蘊還是不肯,自他懷裡擡起腦袋。
連日奔波下來,原本繁複的首飾都已經丢完了,隻有一根束發的青色發帶,半纏在頭發裡,被風繞了幾圈,輕輕巧巧纏上他的手臂。
陸狸後退,不小心扯着她的發帶,直接把發帶給扯掉了,一頭黑發瞬間散落下來,蕭蘊“呀”了一聲,眼裡瞬間有了抹懊惱,抓自己的頭發。
清澈的瞳眸似嗔似怨,陸狸微微斂目不忍再看,把袖子上的發帶解下來還給她,蕭蘊拿着根發帶十分随便地把頭發纏綁起來,彎腰撿起玉笛。
“總覺得眼下這種情景極适合吹個曲子,阿狸哥哥,你會嗎?”
綁的手法實在太糟糕,一彎腰長發垂下又散了,在風裡亂飛。
陸狸說:“會。”
不去接她的笛子,歎了口氣先捋起她一頭長發,重新梳理好,用一根發帶牢牢綁住,馴服地垂落在背後,才拿過玉笛,倚着馬,吹了一首簡短的曲子。
笛聲凄清幽遠,蕭蘊摸着頭發,想起是曾經他給她哼過的調子。不知是誰家征人白了頭發,馬兒是戰馬,垂着頭,溫潤柔和的眼睛裡此時也出現了莫名的哀傷,微微濡濕。
樂曲聲終于落下,蕭蘊喉嚨裡堵有太多話想說卻說不出來,隻剩沉默。
牽着馬往回走将戰場留在背後,眼前是遠遠的燈,來自人間,所有人傾力守護的溫暖又真實的人世間。
“阿狸哥哥。蕭蘊指指腳下鋪展綿延開的草場:“你說,這片地上會不會有很多冤魂?”
陸狸認真思索,才糾正她:“不是冤魂,為國戰死,應當叫做英雄,所以,這片土地上的确有很多亡靈,都是戰士的英靈,他們能看到你如今好好地站在這裡,便知道我大晏無比強大,應當很欣慰。”
與其說是糾正,倒更像是在與無數看不見的人對話,告訴他們,可以安息了。
早應該來看看他們,她今日便替父皇來告慰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