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烘烤一天的瀝青臭、溝渠常有的河水腥、玉米柳葉的草木味裡,她的發香有些突出。
“冉思沐。”
“啊?”
“再去一趟小蘇河呗?”
他們把爺爺送回家,各騎一輛車子來到裴岘禹曾故意落水的河邊。
夏天雨水多,河面漲了不少,漫過往常布滿碎石砂礫的堤岸。
他們把車停在橋下,坐在河邊的巨石上,天色漸暗,空氣沉悶,蚊蟲多了起來,應該是要下雨。
石頭有點燙屁股,冉思沐坐在上面不老實,左蹭蹭右磨磨,“你明天怎麼走啊?有人來接你嗎?”
“司機來接。”
她笑起來,這次的陰陽怪氣攻擊力沒那麼強,“噢喲,落難裴狗要回去當大少爺啦,還有司機呢,有沒有廚師保姆呀?”
裴岘禹坐她旁邊,兩人隔着半米距離,他撿來些碎石塊,一下下用力甩向河面。
打水漂還是沒學會,石頭砸進水裡“咕咚”響,他看着一圈圈擴散的波紋,最終又歸于沉寂。
“有啊,什麼人都有。”
他講話的聲音低沉,冉思沐一時無言,也撿來石塊,熟練地打起水漂。
沉默間,她望向數年不變的石橋,時間在大自然裡被無限拉長,區區幾年,根本看不出什麼歲月的痕迹,但人不一樣。
爺爺的背越加佝偻了,爸媽的白發漸漸瘋長,他們在變老。
忽而又想起小時候漫天地裡撒野的自己,還有學校裡奪目耀眼卻家庭不幸的裴岘禹,想起這麼多年來相處的點點滴滴,冉思沐突然感歎——
“沒人能逃得過時間,也沒人能一直原地踏步,有些事總要面對的,有些責任也總要擔起來的。”
裴岘禹沒搭腔,繼續砸石頭。
冉思沐偏頭看他,“反正我是要前進的,我要好好讀書,深造讀研賺大錢,帶爺爺他們也去過過你們有錢人的日子,不用再面朝黃土背朝天。”
他輕輕哼笑兩聲,“你這麼有上進心,那以後我做老闆,你來給我打工,我好當甩手掌櫃,繼續吃喝玩樂。”
她橫去一眼,“明知道你爸不喜歡你,現在還又有個弟弟,你就不能有點志氣?”
“你不會以為我有志氣在裴家就能好過吧?”
她搞不懂他們家亂糟糟的關系,于是岔開話題,“反正我要做有實力的大女人,招個上門女婿幫長輩打理家裡的田,得是個顧家的好男人,還要有勁兒,能幹。”
裴岘禹沉默好一會兒,又用力扔出一個石塊,冷聲笑道:“對,你有志氣,你有志氣就是為了考出去,然後嫁個有勁兒能幹的男人?”
冉思沐好脾氣地微笑,輕聲回答:“你不懂,我不怪你。”
他們又坐了很久,直到夜幕低垂。
是因為他要走了嗎?冉思沐臉上始終洋溢着笑,她時不時講講甯江的美,講講她即将進入的大學,講講她在新生群裡認識的同鄉。
她憧憬着未來,期待着離别。
而至于他,不管是八歲還是十八歲,他還是什麼都抓不住,隻能任由時間流逝,帶走他不舍的一切。
心底隐隐有股不甘和恐慌,他和冉思沐相處八年,卻最終什麼都留不下。
在香槐鎮,在冉家莊,在那間大院裡,他的痕迹會慢慢消失,她日後會迎來一個新的男人,冉思沐會忘了他嗎?
月上樹梢,石橋上樣式古早的路燈次第亮起,光線太弱,模糊了她的臉容。
冉思沐一邊驅趕蚊蟲,一邊笑着在手機上打字聊天。
“咬死我了……回去吧?明天就走了,再檢查看看行李有沒有漏的,估計我媽也做好飯了。”
她要跳下去,裴岘禹伸手拉住她,“等會兒,最後再來一盤?”
冉思沐沒拒絕,不以為意地搔搔脖頸,“沒帶啊,棋盤在你房間吧,回去玩兒?”
他打開手機搜索一番,然後放在兩人中間,“有軟件,很方便。”
她瞄了眼,“又賭什麼?你不缺錢,就别再惦記我那仨瓜倆棗兒了,我要留着燙頭發。”
“一局定勝負,赢了再說。”
于是,倆人你來我往地戳屏幕。
裴岘禹心神不甯,一時沖動設下的賭局,他确實沒想好要什麼,腦子裡思緒萬千,下錯了一步,而冉思沐已經勝利在即。
好在她還沒意識到,等他落子時依舊捧着手機和網友聊得火熱。
誰輸誰赢,她并不在乎,赢了哄他開心,輸了也不過就是一杯奶茶錢。
于是,裴岘禹趁她不備,悄悄悔棋。
因為他想赢,想要得到點什麼。
最後他确實赢了。
冉思沐這個輸家早習慣了,她收起手機跳下石頭,拍拍有些發麻的屁股,仰臉問他,“好了,你赢了,想要什麼?”
裴岘禹看着那張熟悉的、卻從未覺得美麗的臉,此刻朦胧夜色給它罩上了面紗,像施了咒,莫名讓人着迷。
他也撐着石頭跳下,踩在沙石瓦礫上,看着她清明含笑的眼睛,輕聲問:“什麼都行?”
冉思沐揚唇笑起來,酒窩若隐若現,像小時候那樣一手掐腰,另一手拇指蹭過鼻尖,馬尾甩起,頗有幾分俠女風範。
“姑奶奶心情好,隻要不犯法,都滿足你。”
“好。”
“說吧!”
他上前兩步,垂眼看着她,離得很近。
河邊寂靜,藏在黑夜裡的小蟲似乎被隆隆心跳吵到,發出振翅嗡鳴。
冉思沐臉上的得意來不及收。
裴岘禹突然擡起雙手,輕捧住她的臉頰,指腹下滑嫩滾燙的觸感非常陌生,觸電般傳遍周身,最後點燃他心底的沖動。
在她錯愕的注視下,裴岘禹毫不猶豫地俯身,偏頭用力吻上她。
他沒有閉眼,因為想要記住她的神情。
鼻尖抵着她顴骨下的肌膚,有股淡香,冉思沐長長的睫毛忽閃,快速抖動着,像受到驚吓的小鹿。
嘴唇軟軟的,比果凍要暖,比豆腐還嫩,他忍不住張嘴含住她的下唇,舌尖顫抖着舔舐,輕輕嘬吸。
它不會碎。
在他本能地想要探索更深處時,傻了許久的人終于回神。
冉思沐用力掙開他的手,想也沒想,掄圓了胳膊就是一個極其響亮的耳光。
“你……你王八蛋!我的——你為什麼!”
她打的力道十足,裴岘禹整個偏過了臉,扶住石頭才堪堪站穩。
他沒動,隻擡眼看向他們肩并肩坐過的位置,舌尖遊移在唇縫,沒揉臉,沒說話,沒辯駁。
後來,冉思沐又朝他的小腿骨補了一腳,氣哼哼地騎車走遠了,他卻還在原地,思考着她的問題。
為什麼?喜歡嗎?
好像不喜歡,她兇巴巴的。
他隻是想留下些東西,讨厭也好。
也不過是想得到點什麼,哪怕是個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