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之上,嘉和帝單手撐着臉頰,虎目微垂,似聽非聽地任由丹階下的奏報聲在耳畔浮蕩。
李貴妃的話,仍在他腦中盤桓,字字如針,刺的他太陽穴突突做疼。
【玄甲的老虎進了寝宮裡……
那些賊人披甲入宮,臣妾撿着了這個東西……
陛下,這人是玄甲軍将士,他說、他說必須與您見見……】
這些話語雖是未盡,但尤是像毒蛇吐信一般,嘶嘶鑽入嘉和帝的思緒裡。
那玄甲碎片,那個玄甲軍将士……是做不得假的,難道蕭嶽铮他真的……
嘉和帝的目光陡然一厲,指節在龍椅的扶手上攥的發白,眼底的殺意如同入秋落在草葉上的寒霜一般,層層疊疊的在他眼裡累積。
……如蕭嶽铮真有不臣之心,就該格殺于此,以絕後患!
嘉和帝目光陰冷,看向金殿門口,他估算着,大約再過一炷香的時間,蕭嶽铮就要進的宮門來了,到時候……
嘉和帝微微擡起手,他并不介意真在此處上演一出未央宮的劇情……
可就在他舉手的瞬間,他突然感覺手腕上一涼。
嘉和帝低頭,瞳孔驟然緊縮。
那是一串褪色的手鍊,線圈早已泛黃,上面系着一塊鏽迹斑斑的鐵片。
三十年前的那個雨夜,淬不及防撞進了他的腦海裡。
——
那年西湖之戰,少年嘉和帝冒進中伏,三百親衛盡數戰死,自己也中箭摔倒在死人堆裡。
等他在屍堆裡醒來時,腰間的血窟窿早已凝了黑痂,身下積着黏稠的血窪。
但他動不了,想爬也爬不出去,四肢早已涼透了,不聽使喚。
更别提那些西胡人做事歹毒之極,就算是滅了他這隻親軍,仍不罷休,騎着馬兒來回踐踏,彎刀挑開屍體,看着誰沒死透,一具一具的補刀着這些士兵。
當年的嘉和帝都以為自己完蛋定了,他閉上眼睛,等待着西胡人死神般的彎刀紮透他的心口。
但,就在那時,一雙手突然扒開了壓在當年嘉和帝身上的死屍。
那是蕭嶽铮!是原本早該撤退百裡的蕭嶽铮冒着違抗軍令的風險,趁着雨夜摸進了這修羅場來救他來了!
滿臉血污的蕭嶽铮瞪着眼睛,嘴唇顫抖着湊近他的鼻息,随即瘋了一般将他背起,在泥濘中手腳并用的爬行……
西胡騎兵的火把時不時從他們頭頂晃過,蕭嶽铮立刻撲在他身上,笨拙的少年隻知道用這種方法保護自己唯一的兄弟!
“殿下……别睡……臣帶您回家……”
直至今日,嘉和帝仍舊記得在那個雨夜裡牙齒打戰的少年蕭嶽铮一遍又一遍的在他耳邊念叨的語句。
許是上天保佑,那夜真讓兩人逃了出來,蕭嶽铮将嘉和帝送到軍醫處,那軍醫說隻要再晚半個時辰,嘉和帝就算華佗再世也無藥可醫了。
蕭嶽铮守在嘉和帝的榻前三天三夜,等到嘉和帝睜眼,這個在西胡人馬蹄下、刀下沒皺過半分眉頭鐵塔一般的少年将軍,突然哭的像個孩子,最後劈手斬下自己護心鏡上的甲片,硬塞到嘉和帝手裡。
“臣與殿下八拜之交,過命兄弟,這塊甲片就是憑證!将來就算臣老糊塗了,隻要殿下拿出它,臣一定認!”
那個少年眼睛亮的驚人,宛如正午的太陽一般,似乎能穿透時空,直直站到而今的嘉和帝面前。
此時,金殿上的嘉和帝反手握緊了手腕上的碎鐵片。
他自嘲的笑了笑。
如不是因為這件事,他也不會第一時間認出那便是玄甲軍的鐵甲碎片,他也不會笃定那就是蕭嶽铮披甲摸入宮來。
嶽铮兄,蕭嶽铮,蕭元帥,朕該拿你如何是好啊?
嘉和帝懸在半空中的手,遲遲未能落下,他落不了,也不知該不該落。
就在此時,金殿外唱喏的太監聲音響了起來。
“蕭嶽铮蕭元帥有事觐見陛下!”
“準……”
嘉和帝不自覺聲音都有些顫抖起來,他眯着眼,看着金殿大門的方向,等待着自己這位曾經的“兄弟”,到底能給自己怎樣的解釋。
——
蕭嶽铮身披玄甲,跨過金殿門檻。
鐵靴踏在青玉磚上,一聲沉響,震得殿中燭火微微一晃。
他行至丹墀之下,未及擡頭,已單膝跪地。
甲胄相撞,發出金鐵交鳴之聲。
“陛下……”
這一聲喚的極輕,卻似穿過二十年的歲月而來,沙啞裡裹着風塵。
嘉和帝擡眸望去,階下老将低垂着頭,玄甲覆身,肩背卻依舊挺得筆直。
可那盔檐下露出的鬓角,已然霜白如雪。
恍惚間,他似乎又見的那當年離京将幼子托付于自己,意氣風發的青年将領,紅着眼眶,卻笑得爽朗。
“臣這一去,必為陛下守好邊疆,萬望陛下也好好教導景珩這小子,該揍就揍,可千萬别留情!哈哈哈!”
而如今,嘉和帝不自覺的用指腹摩擦了一下那塊鏽迹斑斑的鐵片。
二十年……二十年,是否已經有足夠的時間在兩人之間留下不可逾越的鴻溝了……
嘉和帝猶在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