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午後，他們走到一處山坳時，下雨了。

雨勢原本還小，沒一會兒就大了起來，嘩啦啦地将天地連成一線。

田裡的農夫們猝不及防，紛紛背着鋤頭往家裡狂奔，倒是灑下一串高亢的歌聲。

曲調普通，歌喉一般，就是聲音很大，在雨中傳出老遠。

正在畫符的魏無羨被喜意感染，随口跟唱兩句，道：“春雨貴如油。這雨下得這樣好，今年定然有好收成，怪不得淋了雨都那麼開心。”

他畫的是避雨符，給自己和兩匹馬各貼一張，能讓雨絲不近身的。

至于藍忘機，一個避雨訣足矣。

不過，雖然不會淋雨，泥濘的道路也實在不利于馬匹前進，兩人幹脆牽了馬緩緩而行。走了一會兒，魏無羨驚奇地發現：“藍湛，你衣服上的咒言很厲害呀，這樣遍地泥水的路上，居然一滴泥都沒沾上。”

幾天過去，兩人已經又是有說有笑了。

藍忘機低頭看一眼，道：“這是……避塵訣。”

玄門中各種稀奇古怪的法決都有，但防塵防泥的魏無羨還是第一次聽說，很懷疑這是藍氏獨有，用來保持儀态整潔的。他忍不住笑了：“跟你的劍名兒一樣，你一定很喜歡吧！”

藍忘機盯着他沾了水汽卻愈發明亮的雙眼，想說我可以教你，忽聽不遠處一陣呼喊聲，擡頭，就見前面山路出現了一行人。

那群人都穿着蓑衣雨鞋，或撐傘或戴鬥笠，看樣子是一隊行商，加上保镖、仆役也不到二十人，趕着十幾匹蓋着毛氈油布的騾馬，在泥濘中連滾帶爬特别狼狽。

眼見他們都滿臉驚懼，魏無羨迎上幾步，道：“各位有禮！前面是怎麼了？”

本以為是道路坍塌，不料打頭那人卻道：“妖怪……有妖怪！”

“妖怪？”

“是呀，快跑吧！有吃人的妖怪！”

“半道上下了雨，山路本來就不好走，上坡的時候突然刮來一陣怪風，前頭人驚馬叫的，遇到了妖怪！”這群人似乎怕極了，見有人問，立刻争先恐後訴說起來。

“倒是沒吃人。是地上忽然出現一個大洞，誰知那是妖怪的嘴呀，一口就把領頭的白馬吞了下去，連馬帶貨呀！”又一人哀歎幾聲，忽然發現魏無羨不沾雨水，先驚後喜，道：“仙人！”

一下子湧上來幾個人，紛紛道：“真的是仙人！兩位仙人！”

這世道遠遠談不上太平，走南闖北的行商感觸最深，行走異鄉要防備偷兒騙子山賊盜寇就罷了，最超出他們能力範圍的就是遇到各種妖魔鬼怪。不過好在一物降一物，那些妖魔鬼怪最怕的就是那些大世家的仙人，是以他們認出忘羨的修士身份後，個個驚喜不已，還有人躬身就拜。

魏無羨擡手攔了下，道：“别急别急。你們真的遇到了妖怪？”

大雨中視線不好，看花了眼把地洞當成妖怪吃人也不稀奇，不少人自己吓自己呢。

一人道：“真的，是妖怪，會動的！還要追我們呢！”

另一人道：“不止我們看到了，還有兩位女仙，都會飛的，也說這是妖怪。”他回手一指：“她們兩位還在那裡打妖怪呢！”

山路在不遠處轉了個彎，看不到前頭情形，不過聽起來，前面有仙友在除妖？

沒吃人，估計道行普通，既然有旁人出手了，他們還要不要湊個熱鬧呢？

魏無羨瞟了眼藍忘機，意思是：去看看？

藍忘機點頭，将馬牽來綁在樹上，随即伸手一攬把他帶上避塵，卻聽身後有人叫道：“小譚呢？怎麼不見了？”

又一人道：“他剛才說要回去幫忙打妖怪……”

避塵破開雨幕，疾馳而去，很快将那些聲音遠遠甩開。

幾裡山路轉瞬即至，避塵在一棵折斷的大樹旁停下，周圍石塊散亂蹄印紛雜，樹枝上還挂着半片防水的油布，顯然就是現場。

魏無羨跳下去，順着石塊滾落的痕迹往前找，藍忘機卻彎下腰，從泥濘中拾起一樣東西。

那是個綴着流蘇的粉色香囊，織錦的面料沾了泥水，濕哒哒地透着分精緻和可憐。

魏無羨扭頭瞧見，剛“咦”了聲，就聽高處轟隆一響仿佛炸雷，數不盡的泥點碎石紛紛而下。他從乾坤袋中抽出一把油傘，啪得打開遮在頭頂，将那碎石盡數擋住，卻見藍忘機忽然飛身而起。

擡頭，右側平整的山壁宛如刀削，灰紅的崖壁間正有一道白色影子筆直墜下，依稀是個身形纖細的女修。

藍忘機衣擺翩飛，如一隻淩空的白鶴展開雙翼，輕輕巧巧接住那道身影，落地，扶她站好。

那是一名年輕的女修，垂頭靠在樹幹上，臉色慘白雙目緊閉，濃密的長發沾濕後貼在臉上，狼狽中又有别樣的沉靜。

魏無羨忙把傘移了過去，道：“姑娘，你沒事吧？”

“嗯……”那女修睫毛一動，睜開了眼，看到兩人後有片刻茫然，忽然臉色一變，急道：“那妖怪呢？”

她說着抖開了手中靈劍，似要再戰一場。

魏無羨道：“我們遇上一隊行商，聽說有妖怪作亂，趕了過來。但隻見到姑娘你，沒見到妖怪呢。”

藍忘機道：“此處作怪者，何物？”

那女修走進雨中，仰頭轉着圈兒四處尋找，道：“那并非活物，是個……泥漿怪。”

魏無羨跟着擡頭看：“泥漿也能修煉成精？”

那女修道：“我的同伴被它吞下去了！”她相貌溫雅，天生幾分沉穩模樣，這一聲卻帶了哭腔，極為無助。

藍忘機目光一緊，道：“她可是姓羅？”

那女修道：“你認識她？”

魏無羨柔聲道：“别急，我們幫你救人。泥漿怪在哪裡？”

藍忘機道：“那裡。”

他擡手一指，避塵閃着寒光，閃電般向山壁間一塊凸起的石塊劈去。

火星迸濺，避塵雪亮的劍刃沒入山石，将之斬為兩段。其中一段順着山壁滑落，另一半卻如攪拌的泥漿似的湧動幾下，長了腳般往上攀爬。

竟似個活物！

“就是它！”那女修極為佩服。她修為不及藍忘機，無法遠距離馭劍，當即禦劍起飛，追着那大片黃泥碎石攪在一起的泥漿以劍氣攻擊。

這團泥漿沒有固定形狀，攀着岩壁移動的飛快，偶爾被劍氣砍成幾塊也能迅速複原，再粘合在一起，反而時不時丢過些石塊樹枝和爛泥團還擊。眼看那女修奈何不了它，藍忘機也禦劍跟了上去，取琴在手輕輕一撥，凜冽的琴音頓時壓住了嘩啦啦的雨聲。

姑蘇藍氏的破障音。

泥漿怪一聞琴聲，當即加速逃走，卻在突然間被許多看不見的絲弦纏住般，束手束腳跑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