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癡啊。她擡手狠狠抹了把臉。
阿勻轉身時帶起一陣風,紫色兵器突然發出"铮"的一聲清響。她頭也不回地沖出去,險些被帳簾絆倒。
蓋聶被月影籠在坐屏之後,靜得可怕。
……
月光如紗,輕籠溪面。水波漾着銀暈,似碎玉流動。蘆葦蘸着清輝月影,卵石被洗得瑩白如玉。
阿勻坐在溪邊。她抱着膝蓋泣不成聲,眼淚一顆顆地落,落進溪中一道變成碎的月光。
真傻、真傻。她一次次地責備着自己。
“誰啊!——”一個男聲驚得阿雲倒吸了一口氣,可她正傷心,心想哪來的獸人,便壓根不作理睬。
那紅衣男子竟真找了過來,他定睛一看——美女!還一看就是被負心男抛棄的破碎美女。
劉季驚異道:“小丫頭,你在這兒哭個什麼?”
阿勻啜着,憤憤說:“别理我。”
“怎麼,被男人甩啦?”
一聽這話,淚就又模糊了阿勻的雙眼,一下子哭得又兇了。
“诶!诶、”劉季立刻慌了,他打了這麼久仗,早就不會哄女人了。唯一哄過的女人,估計隻有田言。他手足無措,隻好和這野生的女人一同席地而坐。他說:“你别哭啊,這鬧出笑話了多難看!”
“那你走啊……”
“你在這兒哭,我連覺都睡不好,你先别哭了!這樣,你告訴我,你怎麼了?”劉季是睡不好,不過自他看見阿勻這張臉,他在這兒的動機就變了。
阿勻擋開劉季關懷的手,“你們這些男人懂什麼?喜新厭舊、朝三暮四……”
“哎呀,也不是全天下男人都那樣吧?”劉季腦中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蓋聶。
“也就是了!他、他……”阿勻想起蓋聶請求她的樣子,淚又湧了上來,“——他那樣的人!…這般,還不如直接将我趕出去……”
她的聲音逐漸淹沒在啜泣中,“我真糊塗。知道他、還……我真糊塗…”
劉季稀稀拉拉聽了些,他突然有了某種預感。他驚愕問:“姑姑娘,你是不是叫、阿勻啊?”
當初知道蓋聶帶回來個叫“阿雲”的女子險些沒把他吓死,幸好經張良一通說,他才知道實為巧合。如今一看,莫不是這姑娘被蓋聶拒絕了?
阿勻不回答他,他也知是默認,竟然真有些同情這個女人了。
他盤腿而坐,用手勾了勾溪水,歎口長氣,而後說:“别掙紮了,姑娘。你還年輕。”
這劉季又自顧自地抒發了一通己見,阿勻根本聽不進去,隻是她越聽越有些空虛,總認為缺了什麼。
她還是想了解蓋聶——了解那個人,也就更了解蓋聶。她想。
聽見哭聲小了,劉季還以為是自己的功勞,得意洋洋的正要吹胡子,一睜眼看見阿勻比月亮還亮的眼,還怔了一瞬。
可阿勻也不再理他,直接站起身來,說句失陪,便緩緩消失在了夜色中。
劉季自知無緣,也不追,心想反正也安靜了,回營睡大覺罷。
往後,阿勻還像平常一樣對待蓋聶,蓋聶如是,誰都不躲也不避,默契地假裝忘卻。
一晃就是兩年,蓋聶還像風一樣,孤獨而幹淨,身上仍有淡淡的香花氣味。阿勻在他身後靜靜望着,又看見那把纖細的刀。
她打聽過了,那個似神話一般的女人…白色的、強大的、美麗的、特立獨行的……在自己身上找不出任何相同點的。
怪不得蓋聶不喜歡她,原來他喜歡霸道的啊。阿勻常常這樣自嘲。
“先生,”阿勻輕輕向前,到蓋聶身後。她垂眸,輕柔說:“我聽人說,戰事要結束了。”
蓋聶點點頭:“不遠了。”
她想到就要離開蓋聶,已做了許久的準備,可如今再看他的背影,雖不想流淚,可仍然悶悶的。
“…顧小姐她……什麼時候回來?”
蓋聶垂眼,語氣安靜:“或許一日、或許一載,或許一生。”
“我還放不下先生。”阿勻說。
“抱歉。”蓋聶說。
“不……阿勻早想斷了。今日我贈先生一物,就當我們斷了,好嗎?”
蓋聶回頭,看見阿勻手中握着的物事——一條灰色的發帶。
“若如此,可解姑娘心結…”
蓋聶收下了發帶。
又一年,阿勻從未見蓋聶用過那根發帶,他發上束着的永遠是那條老舊的綢制白色發帶,甚至某日開了線頭,第二日他便又打理整齊。
他要戴那根發帶到死嗎?阿勻想。
後來,“阿雲”回來了。像仙人、像隕星,像妖孽、像雲。
她看見蓋聶為“阿雲”拭淚慌措的樣子,心下竟然嘲笑他。
愚癡啊,先生。
那日楚霸王死,漢營大舉慶功宴,她意識到她與蓋聶或許此生不見,便逞能飲了好幾白,直到手腳冰涼、頭暈眼花,不得不到城牆上透風。
她看見圓圓的月亮,旁是群星簇擁,又好像能看見晚風。
她大歎口氣,嚷嚷起來:
“此生不複相見!”
風吹她的鬓發,卻無故有一縷白發映入眼簾。她還以為是自己的發,那發像雲,她暈暈乎乎地抓又抓不到。實在納悶了,一轉頭——似乎見了仙人。
“仙人?…”
那仙女搖搖食指,嘴角帶笑:“是閑人。”
她放下酒壇翻身越下城垛來到阿勻面前,無禮地抓起她的手,手掌朝上。
阿勻剛想躲,卻見那人念叨了句什麼,竟在手心上放了不少的藍色香花。
這香氣……她忽然覺得神清氣爽。
“你是‘阿雲’?”她問。
“你知道我?”
阿勻搖搖頭,後說:“不太知道。”
阿雲笑笑,沒有言語。她托腮盯着阿勻看,笑意盈盈,直到阿勻不自在了,剛要說什麼,卻被她打斷:
“你喜歡蓋聶啊?”
“什麼!”
阿雲攤攤手,“你我和這些花之間的交界點,不就是他嗎。”
阿勻更疑惑的是這種話是如何能從一個妻子的口中說出…她不會吃醋嗎?她皺了皺眉。
“你皺起眉和他一樣難看。”她哼了一聲,“美人兒都愛皺眉。”
“可是也可能是我單純認識蓋聶先生而已?”阿勻有些不服地問。
她啞笑一聲,無奈說:“要麼是你聞見他那香氣,要麼是你看見某些東西,你若無心,看那麼細做什麼?”
阿勻被堵得沒話說,隻好默認。她偏偏頭,看見她嘴角還有些晶瑩的酒痕,發更比月還潔淨。
阿雲的眼裡映着月光,格外燦。孤獨且溫柔,落寞但不凄涼。
像他。……
阿勻要歎氣,又被阿雲打斷:“這家夥還真挺能招女子愛慕的。也是——長得漂亮、劍法好有學問,還上得廳堂下得庖房,還特能害羞,這誰不喜歡。”她仰頭飲口酒。
“……害羞?”阿勻有些懷疑,其實隻是遲疑,卻即刻又相信了。
“對。就像現在,羞得不敢出來見人,躲城垛底下偷聽咱倆呢。”
阿勻一驚,向漆黑的城牆下看去。夜色雖晴卻也不亮,她又不是什麼武夫,什麼都看不見。
“你戲弄我!……”
阿雲像是被什麼逗笑了,她咽下酒忍俊不禁地說:“快得啦!就你這種美人兒我放手上怕捏了放嘴裡怕化了,誰戲弄你呀?”
此乃謊言。試問誰不知道她是怎麼戲弄她家那個大名鼎鼎的“小美人兒”的?
“——登徒子!”阿勻氣鼓鼓的樣子讓阿雲格外歡喜,她也知道過頭不妙,也悄悄放下态度。她先是沉默了一會兒,後來緩和說:
“這個叫星辰花,又叫補血草。随身攜帶,有凝神靜氣、舒緩傷痛之效。”
“這花隔日不就枯了麼…”阿勻的語氣有些傷感。
“你擁有了它,你們便互相需要、互相擁有,卻不互相占有。…若你能看見他,他會活下來的。”
阿勻握了握手中之花,那花小而藍,瓣薄如紙,色不豔、香不濃,然有一種奇異的姿态,使人見之,便不能輕易忘卻。
阿勻意識到,或許正因阿雲永遠像抓不住的流雲,不問他為何沉默,也不求他改變。她笑時眼裡有江湖,醉時劍上有月光——那讓蓋聶那份克制的情感有了安放之處——他愛的正是她身上自己永遠無法成為的部分,而這注定要帶着遺憾去愛。
蓋聶喜歡阿雲,恰恰是因為她從不試圖成為他的影子。
而有些人就像這花,不必占有,隻要記得。
酒壇劃破月色朝阿勻飛來。她手忙腳亂接住時,壇底還殘留着溫熱的酒液。再擡頭,阿雲的身影已消失在蘆葦蕩中,隻有被驚起的夜鳥撲棱棱飛向月亮。
阿勻抱着酒壇呆立良久。夜風掠過她散開的鬓發,星辰花的香氣與酒香混在一處,竟讓她想起蓋聶帳中那種若有若無的氣息。她忽然明白了什麼,低頭看着那些藍色小花——每朵花蕊裡都藏着細小的白點,像未落的雪粒。
夜霧漫上城牆時,阿勻把最後一滴酒倒在垛口。酒液順着磚縫流下去。月光下那攤水漬亮晶晶的,像誰落過淚又很快風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