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蘭雖然輕描淡寫,但卻在宋虞的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潼州十年來兵戈四起,戰亂頻仍,為了确保軍隊人數,潼州刺史阮武便想出了士家制度,将軍士階級徹底固定下來。
士籍,便成為了賤民的一種。
而這些軍士的家屬,便作為人質,集中居住在治所附近,若有叛逃之輩,家屬也要連坐。所謂的士息,便是軍士的利息,他們的父輩兄弟上戰場殺敵,而他們也将作為利息,淪為統治者的犧牲品。
這些朝不保夕的軍士固然可憐,但宋虞想到自己之前見到的婦人,腦中突然冒出了一個詞。
生育機器。
她們隻能與軍士通婚,不停地生育士息,哪怕丈夫戰死,也要立即改嫁,繼續生育。
宋虞曾經想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亂世之中,所有人的命運都殊途同歸。
然而她還是震悚于封建時代對于女性敲骨吸髓的剝削。
宋虞并沒來得及震驚太久,顧辭和姜甯便走了過來,顧辭看到楚蘭懷中的五十貫錢,瞬間明白了過來,她顫抖着聲音問道,“是不是兄長他……”
見到楚蘭悲戚的面龐,顧辭的下半句話吞進了肚子裡。
“兄長的屍首可有帶回來?”
顧辭不死心地問道。
楚蘭絕望地搖了搖頭,“沒有,縣丞大人隻給了五十貫錢作為撫恤。”
顧辭吸了吸鼻子,激憤地說道,“我兄長的命就值這五十貫錢?!這五十貫錢,在如今的潼州,什麼都買不到!要這錢有什麼用!”
混亂的世道下,五铢錢早已被廢置,如今流通的,都是糧草布帛等實物,五十貫錢十年前尚可換一戶人家一年的口糧,現在,一斛粟米都買不到。
一直隐忍沉默的楚蘭卻在此刻爆發了,“那我一個女子又能怎樣?!是我讓你兄長上戰場的嗎?是我殺了你兄長嗎?!要怪,隻能怪這世道!”
顧辭見楚蘭情緒激動,也知道是自己的錯,壓抑着心中的悲傷,顧辭小聲說道,“嫂嫂,我不是那個意思……”
楚蘭抹了一把淚,轉身走進了屋中,隻留下說錯話的顧辭無措地站在原地。
宋虞讓姜甯進去安慰楚蘭,見人進了屋,她才對顧辭說道,“縣丞方才下令,要你嫂嫂三月之内改嫁。”
顧辭錯愕地看着宋虞,“怎麼會這樣……”
“所以,你嫂嫂心裡也不好過,你就别火上澆油了。”
拍了拍顧辭的肩膀,宋虞也轉身進了屋中。
顧辭獨自一人站在烈日的院中,任由汗水洇濕衣衫。
日影西斜,太陽在遠處天際隐去蹤迹,一位已有八九月身孕的婦人站在籬笆外,見到垂首站在院中的顧辭,小心翼翼地問道,“顧辭,你嫂嫂在嗎?”
顧辭擡眸,“馮娘子?嫂嫂在的,我這就去叫她。”
說着,顧辭便往屋内走,然而還沒跨進去,便見楚蘭迎着她走來。
顧辭一愣,小心翼翼地看着楚蘭,像個做錯事的小孩。
楚蘭沒有看她,隻說了一句,“飯做好了放在案上。”
顧辭一聽,眼中的陰霾一掃而空,她彎起眼睛,樂呵地跑進了屋中。
楚蘭見到挺着大肚子的馮娘子,眉眼不禁軟了下來,“馮娘子,你找我有什麼事?”
馮娘子一見到楚蘭,眼眶霎時紅了,“顧娘子,你今日可見到縣丞大人了?”
“嗯。”
聽到肯定的回答,馮娘子再也忍不住,淚如泉湧,“縣丞大人說我丈夫戰死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扶着馮娘子,楚蘭垂眸,“節哀。”
“再傷心,也不能不顧孩子。”
馮娘子一聽,果然收了眼淚,隻是話語哽咽,“孩子即将出世,但卻沒了父親……”
就在馮娘子沉浸在哀恸之中時,巷中卻竄出了一隊步履齊整的軍士,黑夜被如簇的火光照亮,巷中無風,唯有凝滞的熱氣。他們擎着火把,盔甲窸窣的摩擦聲打破了巷中的岑寂。
馮娘子和楚蘭面面相觑,不知發生了何事。
住在隔壁的宋虞和姜甯也聞聲走了出來,宋虞伸着脖子張望,姜甯卻有些膽怯,躲在宋虞的身後。
其餘的婦人也紛紛從屋中走出來,或驚恐或好奇地看着肅殺的軍士。
軍隊如潮水散開,一人從隊伍中央走出,玄色鞋履踩在地上,步伐沉穩。盔甲在夜色中折射着銀光,讓人不寒而栗。
宋虞幾乎是立刻就認出了那人,下令當街杖殺李氏的,就是他。
都尉田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