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誼官秩兩千石,位列公卿,下轄六百石以上官員近千人,主管輿馬諸事。
平日在朝中着峨冠博帶的黼黻官服,如今随君出巡親自為帝王禦馬,與參乘大将軍李延照一樣,皆着玄甲,一樣挂刀、绶、雙印。
李延照去查探沖撞聖駕之人,遲遲未歸。
謝誼估算着時間,開始心焦:陛下今日行程未告知地方官員,突然脫離東巡大駕,乃一時興起來祭祀高祖龍興之地,本不該耗時太久。
占祭有時,奉常緊急接到改的行程,隻得提前一日去玄祀灑掃備祭,萬一誤了吉時,豈不壞事。
更何況……乘輿裡坐的這位,與先帝寬厚溫和的作風大異,平素待下冷峻嚴苛,真惹得天子一怒,發作下來,誰也擔待不起。
李延照怎麼還沒回來?
謝誼見他對着個小将盤問半天,得了什麼消息也不回禀,竟又朝道畔一女子走去,他給身邊人使了個眼色,那人會意,悄悄下車去催促。
謝誼整整衣袍,使黃門報,得了準許後,從掀開的一角帷幕裡鑽入輿中,将外頭大緻情況回禀了君主。
頭頂靜了片刻,傳來聽不出喜怒的聲音。
“祭中沖道,必有隐情,待延照細審,再來回禀。”
謝誼應是,唯恭唯謹,躬身欲退。
皇帝卻叫住他:“橫豎無事,謝卿就留下,陪朕說會兒話。”并令賜坐。
謝誼聞言,一陣頭皮發炸。
他武官出身,雖敏于行,然讷于言,皇帝詢他一路而來的風物,他一無著作郎的錦心繡口、文采斐然,又無小黃門的刁鑽機敏、應對得宜,讷讷之下,不知怎麼迸出了一句:“臣方才見道畔一女,姽婳幽靜,與京畿婦大異,連李将軍也忍不住多看幾眼,此時正與她攀談。臣見了此女,能想象巫山‘瑤姬’是怎樣的風姿絕世了。”
他話一說完就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嘴巴,非是那麼敏銳得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而是看見随侍帝王的曹舒正以一個微妙的角度,朝着他不斷眨眼使眼色。
謝誼心裡咯噔不止,意識到自己為了編排李延照,不小心提了一個十分敏感的話題——三個月前才有人因為強谏聖上立後,被罷官放黜。自己這個關頭提“瑤姬”作甚?
陛下七歲誇的那句“瑤姬”之典雖天下皆知,然而誰喜歡别人張口閉口提自己幼時戲語?
謝誼半擡起眼簾,窺見天子儀容,探知他是否發怒。
皇帝正轉過頭向外看,缯幕微啟,清風入輿,乘輿正對着遠處牽馬站在李延照面前的赤衣女子。
謝誼目光跟随,再次看到這一幕,仍覺可喜可歎。
一女、牽一馬,還有一個英武偉岸的青年将軍。
楚地拖曳飄逸的長裙,被血染成了绛袍,衣上甚至還挂着草木苔痕。一身血衣未讓容顔消減,反倒升出一絲流竄于楚山深澤、蘊于森蘿幽篁中的神秘和野性。
這個距離看不清她的面容,隻見膚白如玉,發垂如墨,勾勒薄薄側顔,丹衣湘裙,楚腰纖纖。她的背後,是楚地特有的葳蕤豐茂之山巒、風吹急行的白雲。
詩裡說,“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帶女蘿”。
皇帝忽笑道:“此女瑰旖玮态,這個時辰,與青年并獵山中,看着甚般配,倒也是一段佳話。”
現在時辰還早,那二人望着都沒有膏浴,想是在山中過了一夜。這種“野趣”之事,由天子信口說出來,車中數人都會心一笑。
伴駕大黃門曹舒先是跟着笑,笑完很快回過味來,聖上自小愛都楚辭華章,自從入了楚地,人也感性得多。
曹舒有意迎合聖心,便即輕聲柔氣得吩咐适逢筆墨的小内監,“記下來”。
隻這一句話,回京傳與蘭台郎,寫入洋洋灑灑的大賦,未必不是下一篇《神女賦》,可令洛陽紙貴。
正在這時,李延照終于問話完畢,姗姗而歸。
入輿回禀道:“陛下,末将已詢問清楚。沖撞聖駕者是芒砀山的賊寇。從前章華長公主之女朱氏、章華郡護軍李弈奉令追索,已拿下賊人。”
“……”
乘輿内,怪異的安靜了好一會兒。
李延照不知發生了什麼,又重複了一遍:“啟禀陛下,道畔之女正是章華長公主之女朱氏,末将查驗過,她坐騎是先帝禦賜的大宛雪骢,不會有錯。可要傳喚?”
曹舒想到自己方才自作聰明的“記下來”,幾乎要嘔出一口血。
而謝誼,接到李延照帶着詫異和詢問的目光,垂首埋臉,眼觀鼻鼻觀心,隻作一尊泥菩薩樣。
李延照滿心疑問,無人解答。
車裡安靜得空氣都似凝着了,李延照就算不明就裡,也覺得身後發涼。他艱難的含着一句請示在嘴裡,舌頭僵着了,不知要如何是好。
最終解救他的,是天子意味不明的話。
“哦,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