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約定的時間，暑熱已經消退了許多。空氣裡開始沾染上一些黃昏的味道，也漸漸允許人們去欣賞那些白天裡被陽光烤得晃眼的山林風景。西山的林木在火山灰的滋養下生長得極其茂密，好像是一張絨毛毯子，輕輕柔柔地覆蓋在土地裸露的肌膚表面。虞思映走得快些，此時正站在一塊青青白白的山石上，淺綠色的葉影映照下來，在他身上生出幾分平日裡罕見的柔和感來。他朝四周望了望，等着鄭嘉以水牛上岸的詭異姿态慢慢挪上山，感到了身心上的愉悅，甚至有心情和他開玩笑，“鄭師兄，你這體力，好像不怎麼行啊。”

“你廢話，怎麼不說你是練過輕功的呢，”鄭嘉想用袖子擦汗，隻可惜他穿的是短袖，而那條袖子也早就吸飽了水分，因此也就隻好聳聳肩，“這鬼天氣，還爬山，我都快熱死了。”

虞思映轉頭望了望身邊的小女孩，孩子登山途中，不可避免地出了點汗，但整體看上去狀态還挺不錯，至少沒有氣喘如牛：“就不說我了，連個女孩子爬山都比你快，所以有問題的好像并不是我。”

“行吧你，”鄭嘉挺無奈，要說小虞這人吧，其實各個方面都很不錯，就是那張嘴，跟個刺猬似的太會紮人。見到虞思映停下不走了，鄭嘉問了句“怎麼了”，走上前幾步，隻往下看了一眼，立即就驚呆了：“不是吧，這麼完整的紅層？”

從他們的位置往下，是一個巨大的盆地。其實如果忽視岩石的性質，單從地形而論，說它是一個天坑會更合适一點，因為它的四壁極其陡峭，像是有人故意斷了四周的道路，從而讓山谷跟整個外界隔絕成兩個世界一樣。谷壁呈現出多層不同紅色的岩帶，岩質粗砺，是很經典的紅層沉積地貌。鄭嘉張了張嘴，又閉上，呆站了有半分鐘，“真不愧是我大四川，這種地方都造得出來。”

虞思映“嗯”了一聲，扔給鄭嘉一句“我下去看看，”就要手腳并用地直接順着岩壁攀下山谷。那麼陡峭的懸崖，他連條安全繩也沒綁，鄭嘉被驚得險些一口氣噎死。他從來沒見過這種操作，也不知道這人是藝高人膽大還是初生牛犢不怕死，反正違反了安全守則就是肯定的了。剛要過去，虞思映就朝他擡了擡下巴：“你别下來，下邊危險，你在上面幫我看着妹妹就好。”

鄭嘉怎麼會聽他的，這位要是摔死了他可負不起這個責。他正準備找個位置下谷，卻發現自己不管怎麼走都會被樹木或者灌叢攔住去路，也找不到虞思映究竟是怎麼繞過去的。幾次嘗試無果以後，他隻好坐回到青石上發着呆。也就是這種時候，他才忽然發現，虞思映收養的那個幾乎從來不開口的小女孩，竟然安安靜靜地流下兩道眼淚來。

鄭嘉見到女孩子眼淚的次數屈指可數，立即就慌神了，手忙腳亂地掏出紙巾，嘴上隻會重複說着一句“乖啊，别哭了”，女孩的眼淚卻像是止不住一樣往下掉。一滴一滴，慢慢地沾濕腳下沉默了一千年的土地。

她終于能夠勉強發出一個單音。和所有緘默了太久的人再次開口的時候一樣，那個字隻是氣音，輕輕的，顫抖得很厲害，好像是在風裡一潰千裡的殘雲。

山谷之下，遠古的草木遮天蔽日。不知道是出于什麼原因，它們很幸運地逃過了那一次火山噴發。拱形的樹枝好像是某種巨大獸類的胸骨，撐起一片浩無邊際的葉海。這裡異常安靜，雖然植物都在繁盛地生長着，卻更像是一幅早就完成的畫作，一切都在時間與空間裡停滞不前。虞思映默默走過去，及膝高的野草在他身前不到半米處很溫順地伏貼下來，形成一條窄窄的小徑讓他通過。

小路的盡頭是一株極其秀氣的古樹。雖然是已經過了很多很多年了，這棵古木也長高了很多，不像是一開始的時候他記得的那個樣子，纖細光滑，葉子跟翡翠一樣，瑩瑩地綠着，沒有一點瑕疵，像是要發光。

現在這棵樹就跟這山谷裡的任何一棵草木一樣，美麗而甯靜，清秀得仿佛都沒有活氣。它的枝葉上挂滿了古藤，蓊蓊郁郁，像是古畫裡凝立的仕女。虞思映默默地站了有好一會，那一對漆黑幽深如同石井深水一樣的眼瞳，浸泡在青綠色的光線之下，形成了通透的深青的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