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塘已解。
血月為酬。
速離此間。
虞子辰在樹底下醒轉已有有些時候,卻不曉得是給什麼詭物魇住了,一直隻盯着一旁雪地上的這幾個字看。正着看,倒着看,翻來覆去地看,看着看着,自覺那雪地上都要給他看得開出朵花來了。
平心而論,這幾個字就筆法而言,那是寫得相當漂亮。看官亦知,常人以樹枝一類事物,在雪土之上勾劃出字樣來,這字往往是孱如春柳細若蚊足,且因着雪地松軟,總是免不得帶些病恹氣,仿佛一個立不穩的嬰童。而現時這字卻是教人硬生生撐起了膚肉筋骨,非但不瘦軟,起承轉折之間竟還透出些遒麗影子。虞刺猬浪迹多年,市裡頭号稱名仕真迹的字畫也算是見過不少了,隻是那都比不得他此時見着的這般形體。不也便隻是寫了幾個字麼,卻僅是看着都讓人心覺舒怡曠闊。
而且,這字不僅形體上甚是有意思 ,其意蘊也甚是有意思。
他虞刺猬自十五便獨行江湖,卻無人敢膽輕忽,靠的有三樣事物。其中之一,便是他那雪塘毒。
雪塘其名聽着甚是清雅,實則是種北狄傳入的異毒,後來師門裡頭又改換過幾味藥,補了原先的不足,便也按着師門的規矩,取了個能聽的名兒。這是将陰月生的五毒研細作粉,并烈酒、雪水一同封入凍湖之底。十載以後開湖,釀出的藥酒便是雪塘毒。名之雪塘,便是由它被封入凍塘的步驟而來。
這藥酒是個狠戾毒器,也是個傳出便教人聞風喪膽的事物。隻是雪塘并不同于常人一貫而知的劇毒,它可沒見血封喉那本事,能給你即時便放倒個百八十人的。尋常毒藥自然是給那受毒之人飲用的,雪塘卻恰相反,那正是給施毒之人飲服的。飲了雪塘,這人也不會立即死去,因那酒中諸毒彼此拮抗,耗上個十年八載的,那藥毒方會逐漸穿血過髒,滲入到骨髓裡邊去,直待到那時,這施毒人便會因那肌骨俱腐、腸穿肚爛而亡。而于此以前,便是這人身上一滴血一縷發,隻要離了軀體,失了制衡,那五毒一并地發作出來,便都是可以弑人的奇毒之器。其藥性之烈,竟至沾肉即腐,入口即亡。這般毒器,常人懷之已極是可怖,而這刺猬又是個使暗刀使慣了的,一手雪月刀法使得叫那個千詭萬谲。雖說人也還算得上是脾性尚佳,但萬一哪日要是真興起了,随手給自個兒戳點血便将來打人招子打人口邊的,那還要不要教周邊人活命了?
但凡是個人,那便都曉得惜命。對于此等奇物,那自然還是勿要招惹為上。
虞刺猬也曾自忖,自己這服毒的行徑,是值得抑或不值得。他最初尋思着,自個兒生在這世上,見的是師門凋敝,瞧的是故舊零落,自覺生着不知該追随什麼,隻得一瓣雪片似的,順着風飄飄蕩蕩。若真說還有什麼牽絆,便是當年師尊交代他做的那一事,他還不曾完成的。
而若是真能做成那事,究竟能夠度上幾載春秋,于他而言,也真真算不得是個什麼要緊事。正是如此,當他那時立在牆檐之下,仰頭灌了滿滿一口雪塘,而後覺着那冰冽的酒水順着喉管下去,在前胸漸漸攤開一片入骨的涼冷。便是那時,他心裡頭浮出的,竟是幾分似曾相識之感,那是他年少時給師兄師姐們帶着,溜下山去偷飲鶴觞酒的模樣。忐忑總是免不得的會有着些,但更鮮明的卻是那暢快淋漓之感,就像是在掙開了一個纏結多年的羁縛,一瞬間隻覺身心通透,仿佛隻要舉翼便能迎着長風輕飏高飛一般。
而後來,在外闖蕩多年,江湖之上恩怨場,他又免不得多知曉了些别的事物。于是那些先前還曉得如何滾熱流動的血,漸漸地也就磨得涼了冷了,漸漸成了冰,連流動的本能都幾乎要失去。因此這時驟然曉得雪塘被解,又兼血月失蹤,換個人或許拔足便要追查去了,他虞刺猬卻也隻顧懶洋洋地支着腦袋看那雪字,一看半日,竟也不曾覺着這般枯坐是有什麼不好。
那雪下的仿佛有了好一陣,此時已止住了,隻餘着烏泱泱的一片雲壓在天頂上。他早忘了自己匆匆進山來時經了什麼崖、過了什麼谷。而縱使他是個識路的,那本事大約也無甚用處。隻因驟雪過後,周遭都糊作了一片連天接地的白,怕就是他一步踏落山崖,也能落得個無知無覺來。
幸是他應付這種場面已有多次,低頭下去又多看了幾眼,終于擡手抹去雪上字迹。在四處翻翻找找,又教他尋着一枝有大半人高的樹杈,木瘤虬結,倒還硬實,便像持盲杖一般握在手裡,試試探探地往前行去。這走着分明也算是順利的,誰知隻照前行了數步,他那步子卻又停住不動了。虞刺猬止住腳步,他一霎時忽然發覺,自己像是遺失了一個什麼重要事物,隻是他連這是何事何物都不曾分明,遑論曉得應當到何處找尋。便是半空裡飛着的紙鸢靜靜斷了線,飄然自在卻也無所歸依,他遽然生出些惶惑和不知所措來,平日裡一個那麼擅長決斷的人,此時是卻連下來出山是要往左走或是往右走這般甚是簡單的選擇,也都忽然拿不定一個主意了。
“籲——”
林晞使勁兒勒住缰繩。若是論個實在,女孩的氣力再大也不過是那麼點。隻是那座下黑馬是個靈物,聽得人喚,嘚嘚疾行了幾步,淩空揚起一對前蹄,踩踏數下,前沖之勢便教它緩将下來。
頭馬既已止步,後來的從馬便也陸陸續續圍繞上來。林啟馬上還載着夫子,這一路上快馬疾行颠颠簸簸的,竟也未能将他老人家給颠醒過來,果然是昏得透徹,昏得深沉,林晞暗暗咂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