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晞姑娘便又給罰了抄書。
畢竟是别人家的妹妹,虞子辰不敢罰得重,卻又覺着此仇不報非君子,于是當日夜裡便向林柯讨了張最為複雜的符篆來,又多此一舉,問了人家哥一句,如此處置,可好?
林柯忙碌着給他熬藥。雪水氣涼且正,祛邪解毒,其中又以無根雪為最優,便集了當日落到楓樹枝上邊的雪,放到一個瓦罐裡頭,拿小火慢慢化開。
聽了他的問話,擡一擡頭,回句“也好”,便又轉過去,對着藥爐繼續忙碌。
不知為何,大約是漸漸熟識了,便也能瞧出些這人溫淡皮子底下的些許不同。便如此時,這
回話分明是冷淡的,虞子辰卻從他這般态度裡頭,瞧出來些親近意思來。
家妹管教不嚴,你若喜歡,便随意拿去玩兒吧。
總覺着他嘴裡頭就一直含着這麼句話,隻差着不曾真給說道出來罷了。
他這邊兒在胡思亂想,林柯那邊的苦藥卻已煎得畢了。仔細栓了門,省得晞姑娘半途裡頭闖進來;斟滿滿一碗藥汁,令虞子辰先行灌下肚去,而後便要他褪了衣衫躺木榻上邊,自個兒轉回到博古架邊上,拿下來一個木匣子,滑開上邊盒蓋,凜凜地一匣子銀光。
雖是見了好幾日、也用了有好幾日,虞子辰瞧着這東西,心裡邊其實還是很有些犯怵。
一張木榻,四面壁架圍攏,夜裡便總是顯得有幾分幽暗。為着補光,帳幔皆給提前束起,又挪過一張花架來,上頭支了個銅燈台,四五點油燈火焰明明暗暗地閃。
這山巅上邊原本隻有林氏兄妹二人居住,空房這事物,向來是用不着的,兩人便也不曾留着。此時忽然逢上個要長住的虞子辰,既不能住在竈間水房,也沒法兒開了那封了門的正堂來與他歇息。便隻能是林柯咬一咬牙,首日夜裡便拿出一架青藤織就的木屏風,由榻面上一直間隔到帳幔頂上,将一整張木榻打橫整整齊齊地分作了兩塊兒。
那屏風瞧着是藤蔓随意長着糾纏成的,孔隙衆多,實則将兩邊兒隔得嚴實,那是連一絲光也透不過去的。并且每邊皆有紗幔垂下,瞧來便是毫不相幹的兩張木榻罷了。
幸而林柯房裡這床榻是足夠寬大的,一人縱躺自然是舒服,若是真要兩人一道橫躺着,也隻是各自欠缺些腿腳伸展的位置,若是規規矩矩躺一晚上,卻是并不難受的。
那神醫端着一匣子銀針,緩步行至榻邊。他方才沐浴出來,一身水澤氣息還不曾散去,長發直直垂落,搭濕了背上好大一片衣衫。正是要施針,他嫌着頭發礙事,卻又濕漉漉地難以挽起,便拿了根繩兒,在背後松松地那麼一綁。燈火底下一襲颀長白衣垂落,他行走之間牽動衣衫,下袍便輕輕擺動,是個很安甯的景象。
虞子辰是懷念這麼份安甯的。好多年,自從他們放一把火徹底燒盡了霜台宮,于他而言,便是了無休止的随波浮萍、天涯漂泊。
或許是因着林柯身上一些獨有的氣質罷,這山巅上邊食水衣物什麼都缺,卻是最不缺這麼種淡定安甯,并且似是能夠就這般恒久綿延下去,細水長流永不斷絕的。
隻是今夜的這一方安甯,斷絕于第一根銀針刺入他背上的那個瞬間。
一呼,一吸,一呼,一吸,他照着林柯所講的法子,深長吐納,以圖減輕痛楚。神醫畢竟是神醫,辨穴精準,上來便兩根針先将他内力給封了,于是他便隻能靠那具被毒藥傷得搖搖欲墜的肉|體凡胎來硬扛。
隻是如何說呢,過去他受了傷,請了郎中來給他施針,那針戳進皮肉,雖是痛且酸麻的,卻是紮一處痛一處,并且隻是一插一抽瞬間的事兒,到底算是可以忍受;林柯紮針,紮進去的時候反倒是不疼的,隻是過上那麼一陣子,那疼痛便起來了,并且是先痛後麻,沿着經脈流淌發散的,僅在背上他尚不覺着如何,經過膻中、丹田之時,那可當真是種教人飄飄欲仙的滋味。